凌晨两点零七分,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粉丝老林从床上弹起,点进那个灰了六十八天的头像,发现依旧停在去年十二月八日的最后一条视频——网红“阿瓜”啃着烤地瓜,对着镜头说“明天见”。

老林把这条十二秒的视频又看了一遍,数到第三秒时阿瓜嘴角沾了一粒芝麻,他截图放大,存在相册里,命名为“第327张”。

这个动作他重复了六十八次,每天一次,不多不少。
很多人以为这是痴情,其实是算法把等待变成了习惯:平台把阿瓜的置顶权重降到零,却给老林推送“你可能牵挂的人”,于是灰头像每天凌晨两点零七分准时出现在首页第一位,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,把他从梦里拖起来。
平台去年十二月上线“特别关注”功能,灰头像一旦更新,系统会发推送加短信再加系统电话,三连环提醒。
内测数据显示,开通的人里超过一半只设了一个对象,像老林这样只盯一个人的占28%。
产品经理在复盘会上说,这不是工具,是替用户养了一只电子狗,门一响就吠。
老林没开,他说开了就真成狗,他宁愿自己醒,也不想被铃声牵着走。
这句话被访谈组写进报告,标题叫《主动等待与被动唤醒的情感差异》,后来成了功能迭代的依据——新版允许用户自定义提醒时段,凌晨两点零七分可以静音,但图标会多一个红点,红点里再套一个更小的红点,像溃疡,让人忍不住去抠。
数据部门后来拉出一张更细的表:在阿瓜停更后的第一周,老林的个人主页日访问时长从19分钟涨到47分钟,涨幅147%,全部花在翻旧视频、看评论区、点进同城的模仿者账号。
第二周开始,他平均每天在阿瓜的黑屏直播间挂机3小时22分,不说话,只挂着,系统照样给他算在线时长。
技术部原本准备清掉这些“幽灵用户”,运营部拦住了,说幽灵也是数据,数据就是钱。
于是后台给这类账号打标签“高黏性静默”,广告主买人群包时,这个标签溢价30%,因为报告里写着:他们一旦等到更新,转发率比普通人高2.7倍,带货转化率高出4.1倍。
老林并不知道自己的等待被明码标价,他只知道直播间人数从停更前的两千掉到三百,又慢慢涨回一千二,那一千二里至少八百是和他一样的幽灵,大家互相不说话,却用ID排队,像深夜在银行门口等号,其实窗口早就关了。
三月一号,平台推出“复活榜”,规则简单:粉丝可以花十个币给停更主播“续火花”,一天一次,连打七天就能让主播收到官方短信,提醒“有人等你”。
老林充了七十块,连打七天,到第七天晚上,阿瓜没出现,榜一却被另一个停更四十五天的情感博主拿走,那人收到短信后立刻发视频哭,说看到数字差点落泪,当晚直播收礼物折合人民币三十八万元。
老林在屏幕外看着,忽然明白自己的七十块不是买回归,是买一张彩票,只是没中。
第二天他把充值记录截图发到自己的主页,配文“花光了想你的力气”,获赞四千二,涨粉三百,有人私信问他“还等吗”,他回“等,但不再花钱”。
这句话被截出来转到微博,热搜词条叫#低成本长情#,阅读两亿,营销号总结“这届粉丝学会白嫖情绪价值”,文末附赠心理学专家解读:沉没成本越低,记忆越纯粹。
老林刷到那条微博,点了个赞,又取消,他怕阿瓜万一回来,看到他蹭热度,会不高兴。
四月十九日,阿瓜的灰头像忽然跳动,显示“一分钟前在线”,老林收到系统提示时正在地铁上,他直接坐过三站,在下一站冲出车门,找了个角落刷新,却发现主页依旧空白,IP属地显示“海南”。
十分钟后,阿瓜的账号发了一张照片,纯黑色,配文只有一个句号。
老林把这张图存下,命名“第328张”。
两小时后,照片删除,账号再次灰掉。
那天夜里,老林把328张图做成PDF,传到网盘,分享链接设成永久有效,他也不知道谁会看,只觉得万一哪天账号注销,至少他手里还有证据:阿瓜来过。
第二天,平台发公告,说昨晚出现“技术性误登”,受影响账号共17个,已全部冻结复核。
老林在公告下留言“别冻他,冻我”,留言被点赞到第一,却被楼中楼骂“戏精”。
他一条没回,把留言删了,像把烟头摁灭在掌心,疼,但干净。
五月底,平台发布《2023创作者生态报告》,里面有一行小字:停更超过60天的头部账号,复活概率仅7%,但一旦复活,前三天人均涨粉15万,广告报价上涨50%。
老林把这页截图发给阿瓜的私信,说“你看,等你回来就能赚大钱,快回来”。
消息发出后前面一直有一个灰色勾,代表未读。
第六天,灰色勾变成蓝色,代表已读,却没有回复。
老林盯着那抹蓝,想起小时候写信给电台主持人,对方也在节目里念过他的明信片,却没提过他的名字。
那种被看见又被忽略的感觉,二十年后原封不动地回到身体里,他忽然懂了,等待不是痴情,是把自己挂在别人门口当风铃,风一吹就响,响完还是一块铁片,没人关心铁片怎么想。
六月十五日凌晨两点零七分,老林把328张图全删了,清空相册,取消特别关注,退出阿瓜的粉丝群,最后把账号注销。
系统问他“是否确认”,他点“是”,屏幕跳出一句“愿你在别处重逢美好”。
他关掉手机,躺回床上,窗外天快亮了,楼下早点铺开始和面,塑料布在风中哗啦哗啦,像很多小手在鼓掌。
老林闭眼,心里空出一块,不大,刚好十二秒,十二秒里他什么也没想,第十二秒过后,他翻了个身,开始数自己的心跳,数到第七十下就睡着了。
第二天,平台失去一个高黏性静默用户,老林失去一个灰头像,双方都没有损失,因为数据早已打包卖给了下一季广告商,而记忆最值钱的部分,他刚好在凌晨两点零七分亲手格式化了。
故事讲到这儿,没有反转,也没有彩蛋。
有人把网红当月亮,自己当潮汐,月亮不升,潮汐就不动;可城市地下管网早就切断海水,管道里流的只是循环处理的自来水,按一下按钮,马桶照样冲得轰隆响。
老林后来再没提过阿瓜,就像没提过小时候弄丢的那把雨伞,雨伞找不到就再买一把,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,他就带伞出门,淋不到头,也就想不起曾经丢过什么。
屏幕外的你我,也许正把谁设为特别关注,也许正把七十块换成虚拟币,也许正把十二秒的视频看到第327遍,但天亮以后,地铁依旧拥挤,早餐依旧五块,打卡机依旧滴滴响——等的人不回来,班还是要上。
这么一想,我们到底是在等一个人,还是在等自己终于耗完那一点不肯熄灭的期待?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