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言说：“什么是城府？城府就是你每一次想说话的时候，先提醒自己赶紧闭嘴，这样的次数多了，你自然就成熟了。”
我以前觉得这话特虚伪，做人嘛，不就得坦荡荡？直到我的“坦荡”，像一把铁锤，砸碎了我家门外的平静，我才知道这话里藏着多少血泪教训。
我家对门邻居，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妻，我和他们的矛盾起于公共楼道的那点空间。我家门口有个小电箱，他们不知何时起，把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、几个摞起来的旧纸箱，慢慢挪到了那个角落，正好挨着我家门框。起初我没在意，觉得老人嘛，节省、东西多。后来越堆越满，旧报纸、空塑料瓶也出现了，出入得侧着身。最让我恼火的是，他家总把湿漉漉的拖把，直接摊开晾在我家门旁的墙上，潮气带着一股味儿。
我忍了又忍，心里那点不满像滚雪球。终于在一个周末的早上，我看到他家老爷子又把一个破旧藤椅塞进那个角落时，我压着的火“噌”地顶到了天灵盖。我拉开门，脸上估计一点笑模样都没有，开口就是：“叔，这楼道是公共的吧？您家这东西也堆得太满了，我们进出都不方便。这拖把能不能也收收？味儿挺大的。”
老爷子手停在半空，脸一下子沉了。屋里老太太闻声出来，语气更冲：“这楼道是你家的啊？我们住这么多年都这样！年轻人怎么这么计较！”我血气上涌，声音也高了：“这是计较吗？这是讲道理！公共区域不能这么占吧！”一来二去，话赶着话，就成了争吵。最后以老太太一句“没教养！”和重重的摔门声告终。
我赢了“道理”，却输光了所有的“情分”。真正的麻烦，像藤蔓一样从那天开始疯长。
以前见面，还会点点头。现在，是彻头彻尾的视而不见，空气比冰还冷。这还不算，报复性的“占地”开始了。那堆杂物不仅没少，反而多了几个腌菜坛子，味儿更复杂了。更绝的是，他家开始把吃剩的饭菜装袋子里提前放在门口，有时一放就是一天，夏天时，味道和飞虫让人作呕。我向物业投诉，他们上门调解，老两口对着调解员唉声叹气，说我不尊老，嫌弃他们，把我说得像个恶霸。调解毫无用处，回来后关系更僵。
最让我崩溃的，是一次我出差三天回家，发现我家门口的地垫上，扔着几个烟头。我家没人抽烟。我看着那几个刺眼的烟头，浑身发抖，不是生气，是感到一种深刻的无力、羞辱，还有恐惧。我意识到，我给自己树立了两个“敌人”，就住在我一开门就能看见的地方。我的生活被投下了一大片阴影，每天出门回家都像上刑，心情先被糟蹋一遍。
莫言那句话，这时才像根淬了冰的针，扎进我沸腾的脑子里。我那张争“道理”的嘴，给我换来了一地鸡毛和无穷无尽的烦心。我用几句“痛快话”，给自己买了一份长期的“不痛快”。
这种因为一点小事和身边人闹僵的苦，很多人都经历过。和同事因为分工争执一句，之后工作中处处别劲；和亲戚因为琐事红了脸，家族聚会都绕着走；甚至菜市场里和摊主吵两句，以后去买菜都觉得不自在。我们以为赢得了一场争执，却不知输掉的是整个环境的友好。 那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，那种被默默针对的憋屈，比任何正面攻击你的敌人都让人疲惫。
我痛得实在受不了了，终于问自己一个转换性的问题：“这局面已经烂透了，我骂也骂了，输也输了。除了继续恨下去，我还能做什么，哪怕让自己心里稍微好过一点点？”
我能想到的办法，笨拙、憋屈，甚至有点自己打自己脸。
第一步，是彻底的“闭嘴”和“回避”。 我买了个最大的垃圾桶和空气清新剂，放在门口。他们放的垃圾，如果味道实在太大，我就在出门时，顺手扔进楼下大桶——不是为他们，是为我自己别被恶心到。我调整作息，刻意错开和他们同时出入的时间。不再有任何眼神交流，看见他们开门，我就慢下脚步系鞋带。这不是修养，这是战略回避，我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冲突了。
第二步，是做一点“微不足道、且不求回应”的善意。 中秋节，公司发了两盒不错的月饼。我挣扎了很久，晚上十点多，估摸他们睡了，把一盒月饼静静放在他们门口，附了张没称呼的纸条：“中秋节快乐。” 像做贼一样溜回家。我没指望能化解什么，只是觉得，这盒月饼放在家里，我吃着也堵得慌。第二天，月饼不见了。没有道谢，但也没被扔在楼道。我心里，居然可耻地松了一口气。
第三步，是练习“挤出笑脸”。 有一次在楼道狭路相逢，实在避不开了。我强迫自己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，大概是个类似笑的表情，然后迅速低头快步走过。我听见老太太似乎也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。这微不足道的一声“嗯”，却像一颗极小的火星，让我在长久的黑暗对峙里，看到一丝极其微弱的、不一样的光。
转机来得缓慢又意外。我们这栋楼没有电梯。年底前，老爷子下楼时不小心扭了脚。那天下午，我看到他扶着楼梯，很吃力地往上挪，老太太在旁边扶着，也力不从心。我正好出门，在楼梯口撞见。
我僵在原地。心里两个小人疯狂打架。最后，我叹了口气，走上去，什么也没说，只是伸出手，搀住了老爷子的另一只胳膊。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，但没拒绝。我们三个人，沉默着，像一组奇怪的雕塑，慢慢挪上了楼。送到他家门口，他低声说了句：“……谢谢啊。”我摇摇头，转身回了自己家。关上门，我靠在门上，心跳得厉害，不是激动，而是一种巨大的、复杂的释然。
那之后，冰封的河道，开始有了细微的裂响。门口的杂物，不知何时渐渐变少了。拖把也不再晾在我家墙上。有一天我下班回家，发现我家门口被扫得干干净净。我们依然不交谈，但不再向对方释放冷气。
从这场煎熬里，我体会到几句最简单的心法：
第一，嘴上占的便宜，生活里会连本带利还回去。 尤其是对要长久相处的人，赢了口舌，往往输了格局，更输了日子本身的舒畅。理直，有时不必非要气壮。
第二，破冰不需要豪言壮语，只需要一个微小的、向善的动作。 放下身段去做一件小事，不是认怂，是给自己的心解套。关系的死结，往往需要一根温柔的线来引，而不是用更硬的拳头去砸。
第三，宽容不是放过别人，首先是放过自己。 你一直端着愤怒的枪，自己手也会酸，心也会累。当你率先把枪口垂下，你才能腾出手，接住生活可能递回来的糖。
如今我终于懂了莫言的话。城府不是心机，是护身符。是在情绪火山喷发前，那一秒珍贵的沉默。那一秒，能拦住多少后悔，能留住多少和气。
如果你也在某段关系里僵持着，浑身是刺，试试看，先把刺收一收。不是为了对方，是为了让自己喘口气，让往后的路，别那么难走。弯腰不是屈服，是为了把滚到悬崖边的关系，轻轻地，拉回平坦一点的地方。
你会发现，当你先停止了攻击，世界才可能对你，重新变得温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