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适原文:多研究些问题,少谈些“主义”

发布者:荼蘼花开 2025-7-23 14:00

原载1919年7月20日《每周评论》第三十一号,后收入《胡适文存》卷二

编者按:

在百年前的1919年7月20日 ,新文化运动的风云人物胡适,于《每周评论》第三十一号上发表了一篇振聋发聩的文章——《多研究些问题,少谈些“主义”》 。彼时,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,思想界百家争鸣,各种“主义”纷至沓来,从无政府主义到社会主义,令人目不暇接。

胡适为何在此时发出这样的呼吁?在他看来,当时舆论界有一个大问题,大家都热衷于纸上谈兵,畅谈各种学说、主义,却很少有人真正去考察中国社会当下的实际需求。他担心,空谈“主义”容易,真正解决实际问题却很难,而且这种空谈还容易被一些别有用心的政客利用。

比如,一些人可能只是鹦鹉学舌般谈论着各种外来的“主义”,却没有真正思考如何结合中国国情去应用;还有一些人,可能只是把“主义”当作一种时髦的标签,而不去探究背后的实际意义。

这篇文章一经发表,便在京城舆论界掀起轩然大波,引出了一场著名的“问题与主义”论战 。李大钊等思想家纷纷参与其中,他们认为宣传主义与研究问题并非对立,而是相辅相成的。李大钊指出,中国问题的解决需要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,不能只强调解决个别问题,而忽视社会根本矛盾的变革。

这场论战,不仅是胡适个人观点的表达,更是那个时代思想碰撞的缩影。它反映了当时知识分子对中国出路的不同思考,也让我们看到,在面对社会变革时,不同理念的交锋是多么激烈。

如今,我们重新审视这篇文章,它仍能给我们带来深刻的启示:在追求理想和变革的道路上,既要仰望星空,有远大的理想和信念;也要脚踏实地,关注现实问题,一步一个脚印地去推动社会的进步。 希望大家在阅读原文的过程中,能穿越时空,与百年前的思想者对话,感受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,从中汲取智慧和力量。

多研究些问题,少谈些“主义”

胡适

本报(《每周评论》)第二十八号里,我曾说过:“现在舆论界大危险,就是偏向纸上的学说,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需要究竟是什么东西。那些提倡尊孔祀天的人,固然是不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。那些迷信军国民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的人,就可算是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么?”

“要知道舆论家的第一天职,就是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情形。一切学理,一切‘主义’,都是这种考察的工具。有了学理作参考材料、便可使我们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,容易明白某种情形有什么意义。应该用什么救济的方法。”

我这种议论,有许多人一定不愿意听。但前几天北京《公言报》、《新民国报》、《新民报》(皆安福部的报)和日本文的《新支那报》,都极力恭维安福部首领王揖唐主张民生主义的演说,并且恭维安福部设立“民生主义的研究会”的办法。有许多人自然嘲笑这种假充时髦的行为。但是我看了这种消息,发生一种感想。这种感想是:“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,这不够给我们这班新舆论家一个教训吗?”

什么教训呢?这可分三层说:

第一,空谈好听的"主义",是极容易的事,是阿猫阿狗都能做到的事,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。

第二,空谈外来进口的"主义",是没有什么用处的。一切主义都是某时某地的有心人,对于那时那地的社会需要的救济方法。我们不去实地研究我们现在的社会需要,单会高谈某某主义,好比医生单记得许多汤头歌诀,不去研究病人的症侯,如何能有用呢?

第三,偏向纸上的"主义",是很危险的。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。欧洲政客和资本家利用国家主义的流毒,都是人所共知的。现在中国的政客,又要利用某种某主义来欺人。罗兰夫人说,"自由自由,天下多少罪恶,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!"一切好听的主义,都有这种危险。

这三条合起来看,可以看出"主义"的性质。凡"主义"都是应时势而起的。某种社会,到了某时代,受了某种的影响,呈现某种不满意的现状。于是有一些有心人,观察这种现象、想出某种救济的法子。这是“主义”的原起。主义初起时,大都是一种救时的具体主张。后来这种主张传播出去,传播的人要图简便,使用一两个字来代表这种具体的主张,所以叫他做"某某主义"。

主张成了主义,便由具体计划,变成一个抽象的名词,"主义"的弱点和危险,就在这里。因为世间没有一个抽象名词能把某派的具体主张都包括在里面。比如"社会主义" 一个名词,马克思的社会主义,和王揖唐的社会主义不同,你的社会主义和我的社会主义不同;决不是这一个抽象名词所能包括。你谈你的社会主义,我谈我的社会主义,王揖唐又谈他的社会主义,同用一个名词,中间也许隔开七八个世纪,也许隔开两三万里路,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称社会主义家,都可用这一个抽象名词来骗人。这不是"主义"的大缺点和大危险吗?

我再举现在人人嘴里挂着的“过激主义”做一个例:现在中国有几个人知道这一名词做何意义?但是大家都痛恨痛骂“过激主义”,内务部下令严防“过激主义”,曹锟也行文严禁“过激主义”,卢永祥也出示查禁“过激主义”。

前两个月,北京有几个老官僚在酒席上叹气,说:“不好了,过激派到了中国了。”前两天有一个小官僚,看见我写的一把扇子,大诧异道:“这个是过激党胡适吗?”

哈哈,这就是“主义”的用处。

我因为深觉得高谈主义的危险,所以我现有奉劝新舆论界的同志道:“请你们多提出一些问题,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。”

更进一步说:“请你们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,那个问题如何解决,不要高谈这种主义如何新奇、那种主义如何奥妙。”

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,真多得很。从人力夫的生计问题,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;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;从解散安福部问题到加入国际联盟问题;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;……那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紧急问题?

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,却去高谈社会主义;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,家庭制度如何救正,却去高谈公妻主义和自由恋爱;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,不去研究南北问题如何解决,却高谈无政府主义;我们还要得意扬扬夸口道:“我们所谈的是根本解诀。”老实说罢,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,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,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!

为什么谈主义的那么多,为什么研究问题的人那么少呢?这都由于一个懒字。懒的定义是避难就易。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,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。比如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,研究南北和议如何解决,这都要费工夫,挖心血,收集材料,征求意见,考察情形。还要冒险吃苦,方才可以得一种解决的意见。又没有成例可援,又没有黄梨洲、柏拉图的话可引,又没有《大英百科全书》可查,全凭研究考察的工夫,这岂不是难事吗?

高谈“无政府主义”便不同了。买一两本实社《自由录》,看一两本西文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,再翻一翻《大英百科全书》,便可以高谈无忌。这岂不是极容易的事吗?高谈主义,不研究问题的人,只是畏难求易,只是懒。

凡是有价值的思想,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的问题下手的。先研究了问题的种种方面的种种事实,看看究竟病在何处,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。然后根据于一生经验学问,提出种种解决的方法,提出种种医病的丹方,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。然后用一生的经验学问,加上想象的能力,推想每一种假定的解决法,该有甚么样的结果,推想这种效果是否真能解决眼前这个困难问题。推想的结果,拣定一种假定的解决,认为我的主张,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。凡是有价值的主张,都是先经过这三步工夫来的。不如此,不算舆论家,只可算是抄书手。

读者不要误会我的意思。我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“主义”。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。没有学理做工具,就如同王阳明对着竹子痴坐,妄想“格物”,那是做不到的事。种种学说和主义,我们都应该研究。有了许多学理做材科,见了具体的问题,方才能寻出一个解决的方法。

但是我希望中国的舆论家,把一切“主义”摆在脑背后,做参考资料,不要挂在嘴上做招牌,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这些半生不熟的主义,去做口头禅。

“主义”的大危险,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,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“根本解决”,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子了。

原载1919年7月20日《每周评论》第三十一号,后收入《胡适文存》卷二

为你推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