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话打来的时候,我正在跟甲方扯皮。
“陈经理,这个需求无论如何今天得上线。”
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,一只手在键盘上飞,另一只手抓着鼠标,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。
“王总,我跟你说,今天肯定上不了,除非你想让你们的系统整个瘫痪。”
“我不管,你们收了钱,就得办事!”
“我们是收了钱,但我们不是神仙。”我火气也上来了,“代码是人写的,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,你扔个硬币它就给你吐个解决方案!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。
我的手机震了一下,是林瑶发来的微信。
“老公,下班早点回来,我炖了汤。”
后面跟了个小猫摇尾巴的表情包。
我心里那股火瞬间灭了一半。
“王总,这样,你给我一晚上,我带人通宵给你弄,明天早上八点,保证……”
话没说完,另一个电话插了进来,是个陌生号码。
我本能地想挂断,但那串数字锲而不舍地跳动着,像催命符。
我跟王总说了句“等等”,切了过去。
“喂,请问是陈辉先生吗?”
“是我,哪位?”
“这里是市交警三大队,您的妻子林瑶,驾驶车牌号为沪AXXXXX的车辆,在延安路高架上发生追尾事故,现在正在……”
我的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。
键盘上的手指停住了,鼠标的光标在屏幕上孤独地闪烁。
“……正在瑞金医院抢救,请您尽快赶过来。”
我“哦”了一声。
就只“哦”了一声。
我甚至还记得切换回王总的电话,用一种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静语气说:“王总,不好意思,家里出了点急事,我得马上走。项目的事,明天再说。”
然后我挂了电话,站起来,抓起椅背上的外套,往外走。
同事小李探过头来,“辉哥,搞定了?”
我没理他。
整个办公室几十号人,键盘声,讨论声,像另一个世界的噪音。
我穿过格子间,按下电梯,走进那个狭小的铁盒子里。
电梯里光洁的镜面,映出我的脸。
面无表情。
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。
我好像被抽走了什么东西。
直到我冲出写字楼,晚高峰的冷风夹着汽车尾气糊了我一脸,我才一个激灵,反应过来。
林瑶,出事了。
我伸手拦车,一辆辆出租车亮着“载客”的红灯从我面前呼啸而过。
操。
我骂了一句,开始沿着马路狂奔。
心脏在胸腔里擂鼓,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吼。
刚才的平静是假的,是身体为了防止我崩溃,自动开启的保护机制。
现在,保护机制失灵了。
恐惧像潮水,从脚底板瞬间淹到天灵盖。
瑞金医院。
我跑到急诊大厅的时候,腿都在抖。
一个穿着制服的交警迎上来,看了我一眼,“陈辉?”
我点头。
他领着我往里走,穿过长长的、充满了消毒水味的走廊。
“……情况不太好,我们到的时候,人就已经昏迷了。对方是辆工程车,违规上高架,全责。但是……”
他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。
我只看到抢救室门口那盏红得刺眼的灯。
还有两个老人,坐在门口的长椅上。
是我岳父岳母。
岳母在哭,肩膀一抽一抽的。
岳父低着头,双手插在头发里,像一尊沉默的雕塑。
我走过去,张了张嘴,一个字都发不出来。
岳母看到我,像是找到了宣泄口,猛地站起来,一巴掌扇在我脸上。
“陈辉!你这个王八蛋!瑶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我跟你没完!”
火辣辣的疼。
我没躲。
“我让你不要让她一个人开车!你为什么不听!你为什么不听!”她捶打着我的胸口,力气大得惊人。
我任由她打。
岳父站起来,拉住她,“别闹了,在医院。”
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。
抢救室的灯,灭了。
门开了。
一个医生走出来,摘下口罩,脸上是那种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、程式化的疲惫和遗憾。
“对不起,我们尽力了。”
我脑子里“轰”的一声。
世界静音了。
岳母的哭声,岳父的怒吼,医生后面的解释……所有声音都离我远去。
我看着那张被推出来的、盖着白布的床。
白布底下,有一个小小的、熟悉的轮廓。
我走过去,手抖得不成样子,想去掀开那块布。
一只手按住了我。
是岳父。
他眼睛通红,像一头受伤的狮子。
“别看了。”他说,“让她走得体面点。”
我站在原地,像个。
我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。
签了哪些字,办了哪些手续,跟谁说了什么话。
我像一个提线木偶,被交警、医生、殡仪馆的人推来搡去。
等我回过神来,人已经坐在了家里的沙发上。
岳父岳母被亲戚接走了,临走前,岳母指着我的鼻子,一字一句地说:“这个家,你别想再待下去。这是我女儿的家。”
我没反驳。
房子是婚前买的,首付我家出的,贷款我们一起还。
但现在说这些,有什么意义?
屋子里很安静。
静得能听到冰箱制冷的嗡嗡声。
客厅的桌上,还放着一锅汤。
已经凉了。
我走过去,用手指沾了一下,是莲藕排骨汤。
林瑶知道我最近项目忙,火气大,特意给我炖的。
“老公,下penah早点回来,我炖了汤。”
微信的提示音仿佛还在耳边。
我端起那锅汤,走到厨房,哗啦一下,全倒进了水槽。
莲藕和排骨堵在下水口,像一堆冰冷的尸体。
我打开水龙头,开到最大,看着它们被冲下去。
我没哭。
一滴眼泪都没有。
我只是觉得空。
心里像是被人用勺子挖掉了一大块,呼呼地漏着风。
我开始收拾东西。
不是我的东西,是林瑶的东西。
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,也许是想找点事干,让自己别停下来。
一停下来,脑子就会胡思乱想。
她的衣服,一件一件从衣柜里拿出来,叠好,放进箱子里。
她的化妆品,瓶瓶罐罐,我分不清哪个是水哪个是乳,索性一股脑地扫进一个大袋子。
她的书,床头那本翻了一半的《百年孤独》,书页里还夹着一片银杏叶书签。
我把书签抽出来,那片叶子已经干枯了,脉络清晰。
我把它夹回书里,合上,放进箱子。
整个过程,我冷静得像个专业的遗物整理师。
每一样东西,都承载着一段回忆。
那件我出差时给她买的连衣裙,她嘴上说太贵了,却在同学聚会时穿了去。
那瓶她最喜欢的香水,每次出门前都会喷一点,现在味道还残留在空气里。
那本书,我们一起去逛书店时买的,为谁付钱还争了半天。
回忆像一把把小刀子,在我心里划来划去。
不疼,就是有点麻。
最后,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。
里面是她的手机,还有一堆充电线、耳机之类的小玩意儿。
手机屏幕碎了,像一张蜘蛛网。
是那场车祸留下的。
我把它拿起来,机身冰凉。
这是她最后的遗物了。
我坐在床边,看着这部手机,发了很久的呆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。
扔掉?
好像是把她最后一点痕迹也抹去了。
留着?
看着它,只会一遍遍提醒我,她已经不在了。
我鬼使神差地找出一根充电线,插上。
屏幕亮了一下,然后显示出一个红色的充电标志。
还能开机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一种奇怪的冲动驱使着我,我想看看。
看看她的手机里,到底有什么。
看看她和谁聊天,看了什么视频,拍了什么照片。
我知道这很变态,像个偷窥狂。
但我控制不住自己。
手机充了一会儿电,我按下了开机键。
熟悉的开机动画,然后是锁屏界面。
壁纸是我们去大理玩的时候,在洱海边拍的合影。
她靠在我肩膀上,笑得像个孩子。
我的鼻子有点酸。
密码是什么?
我试了我的生日。
错了。
试了她的生日。
也错了。
结婚纪念日?
还是错了。
我有点烦躁,把手机扔到一边。
去他妈的。
不看了。
我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。
这间我们一起住了五年的卧室,此刻陌生得像个旅馆。
到处都是她的气息,但到处都没有她的人。
这种感觉,比单纯的悲伤更折磨人。
我睡不着。
凌晨三点,我爬起来,又拿起了那部手机。
密码……密码到底是什么?
我盯着那张合影,脑子里乱成一团。
林瑶是个很简单的人,她不记仇,也不喜欢复杂的东西。
她设的密码,一定是很重要的、很有意义的数字。
我们之间,还有什么重要的日子?
第一次见面的日子?太久了,我都记不清了。
第一次牵手的日子?她记得,我忘了。
第一次……
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。
我拿起手机,输入了六个数字。
我的生日。
但不是月和日,而是年、月、日。
900512。
屏幕亮了。
进去了。
我长出了一口气,感觉像破解了一个世界级的难题。
但下一秒,我的心就沉了下去。
我为什么要高兴?
我破解的是我死去妻子的手机。
主屏幕上很干净,都是些常用的APP。
微信,淘宝,抖音,小红书。
我点开了微信。
置顶的,是我的头像。
我点进去,最后一条消息,是她发给我的那句“老公,下班早点回来,我炖了汤。”
发送时间,下午五点半。
车祸时间,下午六点十五。
中间这四十五分钟,她在干什么?
是在回家的路上,堵在车流里,听着音乐,想着那锅汤吗?
我不敢想下去。
我往上翻聊天记录。
都是些日常琐碎。
“老公,今天降温了,记得多穿点。”
“我买了你爱吃的草莓,放冰箱了。”
“今天项目怎么样?顺不顺利?”
“这张图好搞笑,你看。”
大部分时候,都是她在说,我偶尔回一两个字。
“嗯。”
“好。”
“收到。”
“在忙。”
现在看来,这些回复冷漠得像个混蛋。
我退出来,点开她的朋友圈。
最新一条,是三天前,她发的一张图片,是她养在阳台上的那盆多肉,开花了。
配文是:“生命呀。”
下面只有几个赞,一个是她妈妈,一个是我。
我甚至不记得我点过这个赞。
可能就是随手一划,习惯性地双击了一下。
我往下翻。
她的朋友圈,就像她的为人一样,简单,干净。
晒晒花,晒晒猫,偶尔晒晒她做的菜。
几乎没有自拍。
更没有抱怨。
我这个丈夫,在她朋友圈里出现的频率,低得可怜。
最近一次,是半年前我生日。
她发了我们俩的合影,配文是:“此生,有你。”
我当时看到了,还在下面评论了一句:“肉麻。”
现在,这两个字像两个耳光,狠狠抽在我脸上。
我退出了微信。
相册里,大部分是风景,猫,还有食物。
有几百张我的照片。
有我工作时皱着眉头的侧脸,是我开会时她偷偷拍的。
有我窝在沙发上睡着了的样子,嘴角还挂着口水。
有我打游戏时赢了之后,像个傻子一样振臂高呼的背影。
我一张一张地看。
看着这些我毫不知情的瞬间,我才发现,原来她的目光,一直都在我身上。
而我呢?
我有多久,没有好好看过她了?
我关掉相册,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。
然后,我看到了一个APP。
“备忘录”。
我点了进去。
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,上了锁。
我心里又是一紧。
又是密码。
我尝试输入了我的生日,900512。
提示错误。
我试了她的生日。
也错了。
我把所有能想到的数字都试了一遍。
都不对。
我放弃了。
也许,有些秘密,就该随着她的离去,一起埋葬。
我关掉备忘录,准备把手机关机。
就在这时,我看到了短信图标。
右上角有个红色的“1”,表示有一条未读短信。
我点了进去。
收件箱里,都是些验证码、银行通知、快递信息。
我往下划,想找到那条未读的。
然后,我的手指停住了。
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联系人。
没有名字,只有一个符号——“⭐”。
这条未读短信,就是“⭐”发来的。
但我点开对话框,里面是空的。
什么都没有。
我愣住了。
空的?那红色的“1”是哪来的?
我退出去,又进来,还是空的。
我以为手机出错了。
我准备返回,却无意中看到了屏幕下方,除了“收件箱”,还有“发件箱”,以及……
“草稿箱”。
我心跳漏了一拍。
我点开了“草稿箱”。
列表是空的。
我松了口气,觉得自己真是疯了,像个一样,在这里窥探一个死人的隐私。
就在我准备彻底退出的时候,我看到了最下面一行小字。
“定时短信”。
我点了进去。
我的呼吸,在那一刻,停滞了。
屏幕上,是一列长长的、望不到头的列表。
收件人,全都是我的手机号码。
发送时间,从明年开始。
2025年5月12日,上午9点。
2026年5月12日,上午9点。
2027年5月12日,上午9点。
……
一直排到了2074年。
2074年5月12日。
那天,我84岁。
每一条短信的内容,都只有一句话。
“陈辉,生日快乐。”
有的后面加了表情,有的没有。
“陈辉,生日快乐。^_^”
“陈辉,生日快乐。”
“老公,生日快乐呀!”
“老头子,生日快乐!”
“喂,84岁的老家伙,生日快乐。”
我坐在黑暗里,举着手机,像举着一块烧红的烙铁。
手机屏幕的光,照亮了我脸上的泪水。
我终于哭了。
不是嚎啕大哭,是那种无声的、汹涌的、无法抑制的流泪。
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砸在手机屏幕上,晕开一片水渍。
我一条一条地往下翻。
我看到了什么?
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傻瓜?
她为什么要这么做?
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?
第一条,是2025年的。
“老公,35岁生日快乐!从今天起,你就是奔四的人啦,要对自己好一点,别总是熬夜了。爱你。”
最后编辑时间,是三个月前的一个深夜。
那天,我记得,我因为一个项目紧急上线,在公司住了三天没回家。
第二条,2026年。
“36岁啦,是不是觉得自己老了?没关系,在我心里,你永远是那个骑着单车带我去吃麻辣烫的少年。生日快乐。”
最后编辑时间,是两个月前。
那天,我们因为一件小事吵架。我嫌她做的菜咸了,她嫌我回家太晚。我们冷战了两天。
第三条,2027年。
“37岁了,我们的房贷应该快还完了吧?到时候,我们是不是可以辞职去环游世界了?第一站,就去大理,再去一次洱海。生日快乐,我的陈先生。”
最后编辑时间,是一个月前。
那天,她跟我说,她想去学陶艺。我说,学那玩意儿有什么用,还不如在家好好待着。她就没再提了。
我往下翻,翻得很快,我不敢细看。
每一条短信,都像一把刀,插在我心上。
这些短信,记录了她对我全部的爱,也记录了我对她全部的忽略。
我翻到了最后一条。
2074年。
“陈辉,84岁生日快乐。这应该是我能陪你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。不知道那时候的你,是不是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?没关系,我会在天上看着你。下辈子,你早点来找我,换我来追你,好不好?”
最后编辑时间,是昨天下午。
昨天下午五点四十分。
就在她给我发完那条“炖了汤”的微信之后,就在她开车回家之前。
她在公司的停车场里,坐在车里,编辑了这条发给五十年后的我的短信。
然后,她发动了汽车。
然后,就没有然后了。
我把手机贴在胸口,蜷缩在床上,像一个受伤的野兽。
巨大的悲伤和悔恨,像海啸一样,将我彻底淹没。
我以为我了解她。
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感情,就是那种平平淡淡、细水长流的夫妻。
我错了。
我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她的内心世界。
她的爱,比我以为的要深沉得多,也孤独得多。
她就像一个守着宝藏的穷人,把所有的爱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,打上时间的标签,准备一年一年地送给我。
而我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傻子,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。
我还在为了一个破项目,跟甲方争得面红耳赤。
我还在为了她做的菜咸了淡了,跟她发脾气。
我还在嫌弃她肉麻,嫌弃她学陶艺是浪费时间。
我他妈就是个混蛋。
是个彻头彻尾的、无可救药的混蛋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活得像个幽灵。
我把自己关在家里,不见任何人,不接任何电话。
白天,我就抱着她的手机,一遍一遍地看那些短信。
晚上,我就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,直到天亮。
我开始回忆。
回忆我们从相识到相恋,再到结婚的每一个细节。
我发现,我的记忆,出现了大片的空白。
我记得她穿婚纱的样子,却不记得她当时对我说了什么。
我记得我们第一次旅行的目的地,却不记得旅途中她开心的样子。
我记得她为我做过无数顿饭,却不记得她最喜欢吃什么菜。
我的记忆里,全都是我自己。
我的工作,我的烦恼,我的喜悦。
而她,只是一个模糊的、理所当然的背景板。
我开始在她留下的东西里,寻找她的痕ेंट。
我打开了那个我没能破解的、上了锁的备忘录。
我盯着那个密码输入框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。
密码是什么?
这一次,我没有再乱试。
我闭上眼睛,努力回想。
林瑶,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
她简单,善良,有点文艺,心思细腻。
她爱我,爱这个家,爱生活。
她喜欢一切有生命力的东西,比如花,比如猫。
她……
我猛地睁开眼。
我想到了。
那盆开了花的多肉。
她发朋友圈的时候,配文是:“生命呀。”
我打开她的相册,找到那张照片,放大。
多肉的名字,叫“冬美人”。
我拿起她的手机,在备忘ō录密码框里,输入了“冬美人”的拼音。
dongmeiren。
锁,开了。
备忘录里,只有一个文档。
文档的标题是:《给陈辉的信》。
我的手开始抖。
我点开文档。
“陈辉:
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,我可能已经不在了。
请不要害怕,这并不是一封遗书。
我没有想过要自杀,我只是……有一种预感。
我总觉得,我可能没办法陪你走完这一生。
这种感觉很奇怪,毫无来由,但它就像一根刺,一直扎在我心里。
也许是因为我太爱你了,爱到害怕失去。
所以,我写下了这封信,也写下了那些短信。
我想,如果我真的有一天突然离开了,这些文字,可以替我再陪你走一段路。
陈辉,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
在大学图书馆,你为了抢一个座位,把我的书碰掉了一地。
你一边道歉,一边手忙脚乱地帮我捡书。
那时候的你,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,阳光照在你身上,你的睫毛很长。
我的心,就是在那一刻,漏跳了一拍。
后来,我们在一起了。
你带我去吃学校后门那家麻辣烫,辣得我直流眼泪,你就在旁边笑话我,然后把你的那碗水递给我。
你骑着单车带我兜风,风吹起我的长发,我靠在你背上,觉得拥有了全世界。
那些日子,真好啊。
后来,我们毕业了,工作了,结婚了。
你变得越来越忙,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。
我们之间的话,也变得越来越少。
有时候,我做好一桌子菜等你,从天亮等到天黑,最后等到一句‘今晚要加班,不回来了’。
有时候,我想跟你说说我工作上遇到的烦心事,你总是皱着眉头说‘我在想事情,别烦我’。
有时候,我看到一部好笑的电影,想跟你分享,你却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。
我知道,你很累。
为了这个家,你付出了很多。
我不怪你。
我只是,有点孤单。
我感觉,我好像离你越来越远了。
你活在一个高速运转的世界里,而我,被留在了原地。
我开始害怕。
我怕有一天,你会彻底忘了我。
所以我开始写那些短信。
我想用这种方式,强行参与你的未来。
我想让你在未来的每一年生日,都能想起我,想起有一个叫林瑶的傻瓜,曾经那么那么地爱过你。
我把它们设置成定时发送,每年的5月12号,你的生日。
我写了很多,一直写到你84岁。
我觉得,我应该活不到那个时候了。
我甚至觉得,我可能连明年都撑不过去。
别误会,我的身体很健康。
是我的心,生病了。
它得了一种叫‘孤独’的病。
这种病,只有你能治。
但我知道,你太忙了,你没有时间来给我治病。
所以,我只能自己想办法。
写这些东西,就是我的药。
我把所有想对你说的话,都写进了那些短信里。
我把所有对我们未来的幻想,都寄托在了那些文字里。
我想象着你35岁的样子,40岁的样子,50岁的样子……
想象着你收到这些短信时,会是什么表情。
是会笑我傻,还是会有一点点感动?
其实,都无所谓了。
只要你能收到,就好。
陈辉,如果,我是说如果。
如果我真的不在了。
请你,一定要好好生活。
按时吃饭,不要熬夜,少抽点烟。
找一个能照顾你的人,替我好好爱你。
忘了我吧。
把我当成一场梦。
梦醒了,就该回到现实了。
对不起,说了这么多丧气的话。
其实,我还是很爱这个世界的。
我也很爱你。
如果可以,我真想陪你到84-岁。
亲口对你说那句‘老头子,生日快乐’。
可惜,我可能等不到了。
林瑶
绝笔”
信不长。
我看了很久很久。
每一个字,都像一根针,扎在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。
我终于明白了。
她不是预感到了死亡。
她是预感到了我们爱情的死亡。
那场车祸,只是一个意外。
真正杀死她的,是我的忽略,是日积月累的孤独。
我是一个凶手。
我亲手杀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。
我走出卧室,来到阳台。
那盆“冬美人”还开着花,在清晨的微光里,显得格外娇艳。
我伸出手,轻轻抚摸着它的花瓣。
“生命呀。”
我轻声说。
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。
这一次,我没有擦。
我让它尽情地流淌,混合着悔恨、悲伤,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
那是……解脱吗?
不。
是救赎。
林瑶用她的死亡,救赎了我这个麻木不仁的灵魂。
她让我明白了,什么是爱,什么是珍惜。
虽然,代价太大了。
几天后,我去了交警队。
处理事故的那个交警接待了我。
他告诉我,肇事司机已经被刑拘,公司也被停业整顿。
他说,按照规定,我可以提起民事诉讼,要求赔偿。
我问他:“赔偿金,能换回我妻子吗?”
他沉默了。
我笑了笑,“我不要赔偿了。”
我只要他,在牢里,好好反省。
我只要这家公司,永远消失。
从交警队出来,我接到了一个电话。
是我的老板。
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上班,那个项目还等着我。
我说:“我不干了。”
“什么?陈辉,你疯了?这个项目做完,你就能升总监了!”
“总监?”我笑了,“总监能让我老婆活过来吗?”
我挂了电话,拉黑了所有工作相关的联系人。
这个高速运转的世界,我不要了。
我去了林瑶的老家。
一个江南小镇,有小桥流水,有白墙黛瓦。
岳父岳母看到我,很惊讶。
岳母的眼神里,依然有恨。
岳父把我拉到一边,递给我一根烟。
“你来干什么?”
“我辞职了。”我说。
他愣了一下。
“我想在这里,住一段时间。”
他看了我很久,最后点了点头,“随你吧。”
我在镇上租了一个小院子,离岳父岳ka家不远。
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。
我开始学着生活。
学着自己买菜,自己做饭。
学着打理院子里的花草。
学着跟邻居家的老人聊天。
我把林瑶的那些书,都搬了过来。
每天下午,我都会坐在桂花树下,看她看过的书,走她走过的路。
我去了她小时候读过的小学,在那个已经废弃的操场上,坐了一整个下午。
我去了她最喜欢吃的那家馄饨店,点了一碗她最爱的荠菜鲜肉馄饨。
我沿着她曾经走过无数遍的青石板路,想象着她当年的模样。
我开始尝试着,去了解一个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的林瑶。
我还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陶艺馆。
老板是个很文艺的中年女人。
我跟她说,我想学陶艺。
她问我,为什么。
我说,我妻子生前,想学这个。
她看了我一眼,没再多问。
我开始学着揉泥,拉坯,上釉。
我的手很笨,总是把泥坯弄得歪歪扭扭。
但我很有耐心。
每一次失败,我都会重新开始。
就像是在弥补我曾经对林瑶犯下的错。
日子一天一天过去。
秋天的时候,院子里的桂花开了。
满院子都是香的。
岳母偶尔会过来,给我送点她自己种的青菜。
她还是不怎么跟我说话,但眼神里的恨,少了很多。
有一天,她看着我在院子里摆弄那些奇形怪状的陶器,突然说:“瑶瑶要是看到,肯定会笑话你。”
我的手一顿,眼圈红了。
我没回头,低声说:“嗯。”
冬天的时候,小镇下了第一场雪。
我捏了一个雪人,给它围上了一条红色的围巾。
那是林瑶送我的第一件礼物。
我拍了张照片,发了条朋友圈。
没有配文。
很快,有人点赞。
是岳父。
过年的时候,岳父叫我过去吃年夜饭。
饭桌上,岳母给我夹了一块排骨。
“多吃点,瘦了。”她说。
我扒着饭,眼泪掉进了碗里。
第二年春天,我做的第一个完整的陶器,烧制成功了。
是一个很朴素的碗。
我把它带到林瑶的墓前。
墓碑上,是她笑得很好看的照片。
我把碗放在墓碑前,在里面插上了一束她最喜欢的雏菊。
“林瑶,你看,我学会了。”
“虽然做得不好看,但这是我亲手做的。”
“你是不是,也觉得我很傻?”
风吹过,树叶沙沙作响,像她的回应。
我坐在墓碑前,跟她聊了很久。
聊我这大半年的生活,聊镇上的趣闻,聊我又看完了她的一本书。
我说了很多很多话。
比我们结婚五年来说的话,加起来都多。
最后,我拿出她的手机。
这一年里,我每天都会给它充电,确保它永远有电。
我打开那个定时短信的列表。
我找到了2025年5月12号的那条。
“老公,35岁生日快乐!从今天起,你就是奔四的人啦,要对自己好一点,别总是熬夜了。爱你。”
我盯着这条短信,看了很久。
然后,我按下了删除键。
我把所有的定时短信,一条一条,全部删除了。
林瑶,对不起。
你的未来,不应该只有我。
你的爱,也不应该被封存在这些冰冷的文字里。
我不能再这么自私了。
我不能让你,在另一个世界,还为我牵挂。
我要让你,安心地走。
删完最后一条短信,我感觉心里那块被挖走的地方,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。
暖暖的。
5月12号,我生日那天。
我没有待在家里。
我背上行囊,开始了我们曾经约定好的环球旅行。
第一站,大理。
我一个人,租了一辆单车,沿着洱海骑行。
风从耳边吹过,阳光洒在身上。
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午。
我仿佛能感觉到,她就坐在我身后,轻轻靠着我的背。
我停下车,在当年我们合影的地方,架起三脚架。
我对着镜头,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我拿出我的手机,打开备忘录。
新建了一个文档。
标题是:《给林瑶的信》。
我写道:
“林瑶:
你好吗?
我现在在大理,洱海很美,跟你记忆里的一样。
我替你看了我们没来得及看的日出,很壮观。
我还去了那家我们去过的咖啡馆,老板还记得我们。
我告诉他,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。
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好。
林瑶,我辞职了。
我现在是一个无业游民,也是一个蹩脚的陶艺师,还是一个刚刚上路的旅行者。
我正在努力,活成你希望的样子。
按时吃饭,早睡早起,努力让自己开心。
我不知道我做得好不好。
但我在努力。
我删掉了你写的那些短信。
请不要怪我。
因为,从今以后,换我来给你写信。
我会把我看到的风景,遇到的人,经历的事,都写给你。
我会把这些信,烧给你。
让你在那个世界,也能分享我的喜怒哀乐。
我们之间,不应该有时差。
林瑶,我爱你。
以前,我总是把这三个字藏在心里。
现在,我想每天都对你说一遍。
我爱你。
我爱你。
我爱你。
生日快乐,林瑶。
虽然今天不是你的生日。
但从今以后,我的每一个生日,都是你的纪念日。
而你的每一个生日,我都会替你过。
我们会以另一种方式,永远在一起。
对吗?
陈辉”
写完信,我点了保存。
我看着远方的苍山,和山顶的云。
我知道,她在看。
我知道,她在笑。
我的手机震了一下。
是一条微信。
是岳父发来的。
“生日快乐。”
我笑了。
我回复他:“谢谢爸。”
然后我收起手机,跨上单车,继续向前骑去。
路还很长。
但这一次,我不再是一个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