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震了一下。
我以为是工作群里甲方又在提什么反人类的需求。
划开一看,愣住了。
屏幕上躺着一条微信,来自一个我几乎从不主动联系,但又无比熟悉的人。
林蔓。
我最好的哥们儿,高旗的老婆。
内容更简单,也更爆炸。
“发地址我去找你。”
后面没任何标点,像一句冷冰冰的指令。
我把手机扔在桌上,屏幕亮着,那几个字像有辐射,灼得我眼睛疼。
凌晨一点半,我刚跟一碗吃了一半的泡面和解,电脑屏幕上还挂着改了八遍的设计稿,满脑子都是客户那句“我要一种五彩斑斓的黑”。
这种时候,一个有夫之妇,还是我最好哥们的媳妇,要我的地址,说要来找我。
我第一反应是,高旗出事了?
我手指哆嗦着,差点就拨了高旗的电话。
但理智拽住了我。
如果他真出事了,林蔓的语气不会这么冷静,甚至可以说是冷硬。她会说“快来医院”,或者“高旗他……”,而不是这种没头没尾的命令。
第二个念头,仙人跳?
我立刻否定了。
开什么玩笑,那是我发小,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高旗。林蔓,是我看着他们从大学校园恋情走到婚礼殿堂的。我还是伴郎。
我亲手把高旗这个混球交到她手里的。
那他们俩吵架了?
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。
可夫妻吵架,离家出走,不都是回娘家,或者找闺蜜吗?
找老公最好的兄弟算怎么回事?
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狗血电视剧的情节,越想越觉得这事儿烫手。
我盯着那行字,像在研究什么上古密码。
回,还是不回?
回“怎么了”,显得我八卦。
回“不方便”,万一她真有什么急事,我这辈子良心都过不去。
回“你问高旗”,那不是火上浇油吗?
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,感觉比改稿子还耗费脑细胞。
桌上的泡面已经坨了,汤被吸干,油腻腻地糊在碗底。
我的猫,“煤球”,从我腿上跳下去,嫌弃地看了我一眼,仿佛在说:你真没用。
是啊,我真没用。
我拿起手机,深吸一口气,还是把小区的定位发了过去。
附带一句:“别打车,太晚了不安全,我帮你叫车。”
我没法做到坐视不理。
那是高旗的媳妇。
不管她来干什么,哪怕是来找我算账,我也得让她安全地到我这儿。
林蔓秒回:“不用。”
然后就再没消息了。
我心里更没底了。
“不用”是什么意思?她自己开车?还是已经快到了?
我从椅子上弹起来,开始在屋里转圈。
我这狗窝一样的地方,怎么见人?
地上是没来得及扔的外卖盒子,沙发上堆着我昨天换下来的衣服,阳台的晾衣架上还挂着我妈上次来给我洗的内裤,五颜六色,随风飘扬。
这让林蔓看见,我这辈子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了。
我冲过去,像个被点燃的陀螺,开始疯狂收拾。
衣服塞进洗衣机,外卖盒打包扔进楼道垃圾桶,用最快的速度把地拖了一遍,还往空气里喷了点柠檬味的清新剂,试图掩盖单身汉公寓里那股子颓丧的混合气息。
等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完,出了一身薄汗,屋子总算看着像个人住的地方了。
我瘫在沙发上,喘着粗气,感觉比连续加七天班还累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我不敢再看设计稿,脑子乱成一锅粥。
我开始回想上一次见他们是什么时候。
好像是上个月,高旗公司团建,叫我一起去农家乐。
那天林蔓也去了,带着他们三岁的儿子,豆豆。
她看起来有点累,眉宇间有藏不住的疲惫,但对着豆豆笑的时候,还是我记忆里那个温柔得能掐出水的姑娘。
高旗那天喝多了,搂着我的肩膀,大着舌头吹牛,说他年底就要开分公司,到时候让我辞职过去帮他,给我开双倍工资。
我笑着骂他“滚蛋”,心里却为他高兴。
高旗这几年创业不容易,自己开了个小小的广告公司,当老板,也当业务员,当设计,还当司机。
前两年疫情,公司差点倒闭,他愣是咬着牙扛过来了。
他说,都是为了林蔓和豆豆。
他说,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,就是娶了林蔓。
我当时看着不远处正陪着豆豆喂兔子的林蔓,觉得高旗这话说得一点没错。
林蔓当年可是我们系的系花,追她的人能从教学楼排到校门口。
高旗当时就是个愣头青,除了会打篮球,一无是处。
他追林蔓那会儿,全宿舍都当笑话看。
没想到,还真让他给追到手了。
我到现在都记得,高旗表白成功那天,冲回宿舍,挨个把我们捶了一遍,激动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。
他说:“兄弟们,我他妈有媳妇了!”
我们都以为,他们会是童话。
可现在,童话里的女主角,要在半夜来找我这个男配角。
这太魔幻了。
门铃响了。
叮咚——
声音在寂静的夜里,显得格外刺耳。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
来了。
我走到门口,通过猫眼往外看。
走廊的声控灯亮着,光线昏黄。
林蔓站在门口,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,头发有些凌乱。
她身边,立着一个24寸的行李箱。
我的心,瞬间沉到了谷底。
带着行李箱。
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吵架了。
这是离家出走。
我打开门,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点。
“嫂子,你……”
我本想问“你怎么来了”,但话到嘴边,又觉得太蠢。
她看着我,眼睛有点红,但眼神很平静。
“不请我进去坐坐?”
“啊,快,快请进。”我赶紧侧身让她进来。
她拖着箱子进来,轮子压过地板,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,像在我心上碾过。
我手足无措地站在玄关,看着她打量我的屋子。
“挺干净的。”她淡淡地说。
我老脸一红,干笑道:“刚……刚收拾的。”
她没再说话,走到沙发边,把风衣脱下来,整齐地叠好,放在一边。
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。
她看起来很瘦,比上次见又瘦了一圈,手腕细得好像一折就断。
“喝点什么?水?还是……我这儿有啤酒。”我说。
“水吧,谢谢。”
我赶紧去倒水,手指还有点抖。
我把水杯递给她,她接过去,说了声“谢谢”,然后就捧着杯子,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,也不说话。
客厅里只剩下冰箱制冷的嗡嗡声。
气氛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。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该问什么。
问她和高旗怎么了?万一戳到她痛处,她当场哭出来怎么办?
一个女人半夜在我家哭,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。
不问?就这么干坐着?
我感觉自己像个面试官,面对着一个什么都不肯说的应聘者。
最终,还是我先败下阵来。
“那个……嫂子,你吃饭了吗?我这儿有泡面,还有速冻水饺。”
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话题了。
她摇摇头,看着手里的水杯,水汽在杯壁上凝成细小的水珠。
“我就是来借你家沙发睡一晚的。”
她终于开口了,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沙哑。
“明天一早我就走。”
“睡沙发怎么行?”我急了,“我这儿还有个次卧,虽然乱了点,但有床……”
“不用了,太麻烦了。”她打断我,“沙发就行。”
她的态度很坚决,有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感。
我没法再劝。
我只能说:“行……那我给你找床被子。”
我逃一样地跑进次卧,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干净的被子和枕头。
次卧堆满了我的杂物,模型盒子,旧书,还有一台落了灰的动感单车。
我看着这乱糟糟的房间,心里一阵发堵。
高旗的家,我去过很多次。
一个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,被林蔓收拾得一尘不染,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,冰箱里永远有吃不完的水果和零食。
豆豆的玩具,都被分门别类地收在不同的箱子里。
那才是一个家的样子。
而现在,那个家的女主人,要在我这个狗窝里,睡沙发。
我抱着被子走出去,看到林蔓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,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。
我把被子放在沙发上。
“嫂子,你先……先休息?有什么事,明天再说?”我试探着问。
她终于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。
就那一眼,我看到她眼里的红血丝,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……绝望。
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“陈默,”她叫我的名字,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?”
我连忙摆手:“没有没有,我就是……有点担心。”
“担心什么?”她问。
“担心你,也担心高旗。”我实话实说。
她扯了扯嘴角,像是在笑,但比哭还难看。
“他有什么好担心的。”
一句话,充满了怨气和嘲讽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知道正题要来了。
我搬了张椅子,在她对面坐下,摆出一副“我准备好了,你说吧”的架势。
“他跟你说他公司最近怎么样了吗?”她问。
我愣了一下。
“挺好的啊,上个月还说要开分公司呢。”我说的是实话。
林蔓听完,发出一声冷笑。
那笑声在安静的夜里,显得特别瘆人。
“分公司?”她重复了一遍,像在咀嚼一个天大的笑话,“他连下个月的房租都快交不起了。”
我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“什么?”
“他公司早就出问题了。从去年开始,资金链就断了。他一直在拆东墙补西墙。”
林蔓的声音不大,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,钉进我的耳朵里。
“为了撑住那个所谓的‘公司’,他把家里的积蓄全都投进去了。我的嫁妆,我爸妈给豆豆存的教育基金,一分都没剩。”
我张了张嘴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高旗,那个在我面前永远拍着胸脯,说“一切有我”的男人。
那个说要给林蔓和豆豆最好生活,年底就要开分公司的兄弟。
他竟然……
“这些,他都没跟你说过,对吧?”林蔓看着我,眼神锐利得像刀。
我艰难地点了点头。
“何止是你,他连我都没说。”林蔓的眼圈又红了,“我要不是今天看到催债公司发到他手机上的短信,我还被他蒙在鼓里。”
“催债公司?”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飘。
“他借了网贷。五十万。”
五十万。
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,砸在我胸口,让我喘不过气来。
我太了解高旗了。
他自尊心极强,尤其是创业之后,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要。
他怎么会去碰网贷?那玩意儿利滚利,是个无底洞啊!
“我问他,他还嘴硬,说就是资金周转一下,很快就能还上。”
林蔓的声音开始发抖。
“我让他把公司关了,踏踏实实找个班上,我们一起还债。日子苦一点没关系,一家人在一起就行。”
“你知道他怎么说吗?”
她看着我,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一滴一滴,砸在她自己的手背上。
“他说我头发长见识短,说我不懂他的雄心壮志,说我看不起他。”
“他骂我,骂得很难听。”
“他说,他高旗就算出去要饭,也不会回去给别人打工。”
“然后他就摔门出去了,说要去‘解决问题’。”
“我给他打电话,不接。发微信,不回。”
“我看着那个家,那个被他掏空了的家,我突然觉得好陌生,好冷。”
“我不知道他会去干什么傻事。我怕他去找那些放贷的人拼命,我怕他想不开……”
“我不敢待在家里等,我也不敢回我妈家,我怕他们担心。”
“我拿着手机,翻遍了通讯录,最后发现,我能找的人,只有你。”
她说到这里,再也说不下去,捂着脸,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。
压抑的哭声,在我的小客厅里回荡。
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,又酸又疼。
我递了张纸巾过去,她没有接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。
说“别哭了”?太苍白了。
说“高旗不是那样的人”?我自己都不信了。
我脑子里乱糟糟的,全是高旗的身影。
大学时,他为了省钱给林蔓买生日礼物,啃了一个月馒头。
刚毕业时,他住在没有空调的城中村,夏天热得长痱子,却笑着对我说:“等我挣了钱,就给蔓蔓买个大房子。”
结婚时,他在婚礼上对着所有人宣誓:“我高旗这辈子,绝不负林蔓。”
那些画面,和林蔓口中那个谎话连篇、死要面子、走投无路的男人,重叠在一起。
我感觉自己认识了十几年的兄弟,突然变得面目全非。
我心里的怒火,一点点烧了起来。
不是对林蔓,而是对高旗。
你他妈算什么男人!
有事你扛不住,你跟兄弟说啊!
我陈默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?
你为什么要骗林蔓?她是你的老婆,是跟你同甘共苦的人!
你把她当什么了?一个只需要你用钱养着的花瓶吗?
我拿起桌上的手机,解锁,找到高旗的号码。
我要打电话骂醒他!
“你干什么?”林蔓看到我的动作,止住了哭声,一脸警惕地看着我。
“我找他!我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!”我咬着牙说。
“别打!”林蔓一把按住我的手,“你现在找他,只会让他更觉得我们俩有什么!”
她的话像一盆冷水,从我头顶浇下来。
我瞬间清醒了。
是啊。
他老婆半夜跑来找他最好的兄弟。
他接到兄弟的质问电话。
以高旗那被逼到绝境的敏感神经,他会怎么想?
他不会觉得我是来帮忙的,他只会觉得我是来看他笑话,甚至……是来撬他墙角的。
我无力地放下手机。
“那怎么办?就这么干等着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林蔓摇着头,眼神空洞,“我脑子很乱。我只想找个地方躲一躲。”
“陈默,你说,我是不是错了?”她突然问我。
“什么?”
“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?我不该跟他在一起。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”
“他总说要给我最好的,但他从来没问过我,我想要的是什么。”
“我想要的不是大房子,不是名牌包。我想要的,就是一个安安稳稳的家,一家人晚上能坐在一起,吃顿热乎饭。”
“可他不懂。”
“他活在自己的英雄梦里,觉得全世界都得为他的梦想让路。”
“我累了。”
“我真的累了。”
她说完最后三个字,就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靠在沙发上,闭上了眼睛。
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。
我看着她,心里五味杂陈。
是啊,累了。
何止是她。
这个城市里,有多少人不是拖着一身疲惫在生活?
高旗累,为了他那个摇摇欲坠的公司。
我也累,为了那些永远改不完的稿子和还不完的房贷。
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,和这个世界死磕。
只是高旗,他选了一条最笨,也最伤人的路。
我站起来,轻手轻脚地把被子展开,盖在她身上。
“嫂子,你先睡一会儿吧。”我的声音放得很轻,“天塌下来,也得先睡觉。”
她没有回应,像是睡着了。
我关掉了客厅的大灯,只留下一盏昏暗的落地灯。
我回到自己的房间,关上门,却毫无睡意。
我坐在电脑前,看着屏幕上那个“五彩斑斓的黑”,只觉得无比讽刺。
生活,可不就是一团五彩斑斓的黑吗?
我拿起手机,再次打开和高旗的聊天界面。
最后一条消息,还是上个月我转发给他的搞笑视频。
他回了我一个“哈哈哈”。
我盯着那个“哈哈哈”,看了很久很久。
我该怎么办?
装作什么都不知道,明天一早把林蔓送走,让他们自己解决?
这似乎是最“聪明”的做法,能让我自己完美脱身。
但那样,我还算什么兄弟?
我做不到。
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高旗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,也不能看着林蔓一个人承受这一切。
我想起大学毕业那晚,我们几个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喝得酩酊大醉。
高旗搂着我的脖子,满嘴酒气地说:“陈默,以后我要是混出头了,绝对忘不了你。我要是混得不好……你也别他妈看不起我。”
我说:“滚蛋,你混不好我养你啊?”
“说定了!”
“说定了!”
年少的誓言,在酒精的催化下,显得那么豪情万丈。
可现实,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。
我拿起手机,没有打给高旗。
我打给了另一个朋友,老周。
老周是做金融的,路子广,认识的人多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。
“喂?谁啊?大半夜的……”老周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。
“我,陈默。”
“操,你小子疯了?知不知道现在几点?”
“老周,救急。你认不认识做小额贷款催收的?”我开门见山。
老周那边沉默了几秒,瞬间清醒了。
“你借网贷了?你疯了?!”
“不是我,是我一个哥们儿。”
“谁啊?高旗?”
老周也认识高旗。
我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他借了多少?”
“五十万。”
电话那头,我听到老周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。
“妈的,他不要命了?”老周骂了一句,“哪个平台的?”
“我不知道,我得想办法问出来。”
“你问了也没用!这种事,必须他本人出面解决。你掺和进去,容易把自己也搭进去!”老周警告我。
“我知道。我就是想问问,这种情况,一般最坏的结果是什么?”
老周沉默了一会儿,叹了口气。
“看是哪个平台了。正规一点的,就是不停打电话,发短信,联系他所有亲戚朋友,让他社会性死亡。不正规的……上门泼油漆,堵门,甚至动手,都有可能。”
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。
“五十万的本金,加上利息、逾期费、手续费……滚到一百万都有可能。这事儿,报警都不一定管用,他们会把合同做得天衣无缝,让你跳进民事纠纷的坑里。”
“唯一的办法,就是尽快凑钱,找他们谈判,一次性还清。本金或许能谈,但也要被扒掉一层皮。”
“陈默,我劝你别管。这窟窿太大了,你填不起。”
我知道老周说的是实话。
我一个普通的设计师,存款也就六位数,这五十万对我来说,是天文数字。
“我知道了。谢了,老周。”
“你小子别犯傻啊!”
我没再回话,挂了电话。
我走到客厅,林蔓好像睡得很沉,眉头却紧紧皱着。
我看着她,又看了看她身边那个行李箱。
躲,是解决不了问题的。
逃避,只会让窟窿越来越大。
高旗,你这个混蛋,你到底躲到哪里去了?
我必须找到他。
我再次拿起手机,打开了“查找我的朋友”这个功能。
大学时,我们几个互相开了共享位置,说是为了方便找人喝酒。毕业后,就一直没关。
地图上,代表高旗的那个小蓝点,正在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地方闪烁。
黄江边。
一个偏僻的江边公园。
凌晨两点多,他在那里干什么?
一个可怕的念头,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。
他不会是想……
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我抓起外套和车钥匙,冲出了门。
我甚至都忘了跟林蔓说一声。
或者说,我根本不敢告诉她。
深夜的城市,马路上空空荡 ઉ.
我把油门踩到底,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呼啸而过。
我的心跳得比引擎声还响。
高旗,你他妈千万别做傻事!
你死了,林蔓和豆豆怎么办?
你欠的债,谁来还?
你那个狗屁的英雄梦,难道要用你的命来埋单吗?
我一边开车,一边不停地拨打高旗的电话。
关机。
永远是那个冰冷的女人声音:“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。”
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。
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,在夜色中传出很远。
二十分钟的路,我十分钟就开到了。
车子在江边公园门口一个急刹,我跳下车,朝着定位的地点狂奔。
江边的风很大,吹得我脸颊生疼。
远处,江面上有点点渔火,城市的灯光在对岸勾勒出模糊的轮廓。
我顺着江边的小路,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。
终于,我在一个伸向江心的观景平台上,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高旗。
他坐在平台的边缘,两条腿悬在空中,下面就是黑漆漆的江水。
他手里拿着一瓶白酒,正仰头往嘴里灌。
我的腿瞬间就软了。
“高旗!”
我嘶吼着喊出他的名字。
他听到声音,身体晃了一下,回过头。
路灯的光照在他脸上,一片惨白。
他看到我,愣住了,随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哟,你……你怎么来了?”
他喝多了,舌头都大了。
“你他妈给我过来!”我冲他吼,一步步朝他挪过去。
我不敢跑,我怕刺激到他。
“别……别过来!”他举起酒瓶,对着我,“你再过来,我……我就跳下去了!”
“你跳啊!”我梗着脖子,眼睛都红了,“你跳下去,一了百了!你老婆孩子,你爹妈,你欠的五十万,就当全都喂了王八!”
“你他妈闭嘴!”他被我戳中了痛处,激动地站了起来。
他身体摇摇晃晃,看得我心惊肉跳。
“高旗,你冷静点!你先过来!”
“我不!”他吼道,“我没脸见你们!我没脸见蔓蔓!”
“你现在知道没脸了?你骗她钱的时候,你去借网贷的时候,你的脸呢?”我继续用话刺激他,试图让他把情绪发泄出来,而不是憋着做傻事。
“我有什么办法!”他哭喊起来,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,哭得像个孩子,“公司撑不下去了!员工的工资发不出来!我不借钱怎么办?我能怎么办!”
“你可以跟我们说啊!你可以跟我说,跟林蔓说!我们是你最亲的人!”
“我说不出口!”他捶着自己的胸口,“我跟蔓蔓保证过,要让她过上好日子!我跟你们吹牛,说要开分公司!结果呢?我他妈就是个废物!是个骗子!”
“你不是废物!”我吼回去,“你只是太要面子了!你这个蠢货!”
我一步步靠近他,离他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。
江风吹起他的衣角,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。
“你过来,我们一起想办法。”我放缓了语气,“五十万,不是天塌下来的事。你跳下去,才是天塌了。”
他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。
“没用的……陈默,没用的。我把蔓蔓的心伤透了,她不会原谅我的。”
“她会!”我斩钉截铁地说,“她现在就在我家!”
高旗猛地抬起头,一脸震惊地看着我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林蔓带着行李箱,半夜来找我。她说你跟她吵架,摔门走了。她怕你想不开,又不敢回家,只能来找我。”
我盯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。
“她没说你公司的事,没说你欠钱的事。她只说,她担心你。”
当然,我撒了谎。
但这个时候,我只能这么说。
高旗愣住了,手里的酒瓶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
他看着我,嘴唇哆嗦着,说不出话。
“她还在等我们回家。”我朝他伸出手,“高旗,回来吧。别让爱你的人失望。”
他呆呆地看着我的手,看了足足有半分钟。
然后,他腿一软,跪倒在地上,嚎啕大哭。
那哭声,撕心裂肺。
积压了太久的压力、委屈、悔恨、恐惧,在这一刻,全都爆发了出来。
我走过去,把他从地上拽起来,狠狠地抱住他。
“哭出来就好了。”我拍着他宽阔但已经不再坚实的后背,“哭完了,我们回家。”
回我家的路上,高旗一言不发,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。
他身上的酒气和我车里残留的柠檬清新剂味混在一起,形成一种古怪的味道。
到了楼下,我停好车。
“上去吧。”我说。
他没动,低着头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“我不敢。”
“有什么不敢的?那是你老婆。”
“我……我没脸见她。”
“你现在有两条路。”我看着他,语气平静但坚定,“一,现在跟我上去,跟她道歉,把所有事情都摊开说清楚,然后你们一起面对。”
“二,你现在开车走,去一个我们谁也找不到你的地方,这辈子都别再回来。”
“你自己选。”
说完,我解开安全带,下了车。
我没再看他,径直往楼上走。
我知道,这个选择,必须他自己来做。
我走到家门口,掏出钥匙,手心全是汗。
我不知道高旗会不会跟上来。
我也不知道,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
我打开门,客厅里,林蔓已经醒了。
她坐在沙发上,身上还盖着我给她的被子。
她看到我,眼神里全是询问和担忧。
“他……”
我还没来得及回答,门口传来一个迟疑的脚步声。
高旗站在门口,低着头,不敢看林蔓。
他换下了那身酒气熏天的衣服,在我车里找了一件备用的T恤穿上,但脸上的憔悴和狼狈,怎么也藏不住。
客厅里的空气,瞬间凝固了。
林蔓看着他,他也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瞟着林蔓。
两个人,明明是最亲密的夫妻,此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。
我默默地退到一边,把空间留给他们。
我知道,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。
接下来的战场,属于他们。
良久,高旗沙哑着嗓子,开口了。
“蔓蔓,我……”
他只说了三个字,就再也说不下去,眼圈又红了。
林蔓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
那眼神,很复杂。
有怨,有疼,有失望,但没有恨。
高旗突然“噗通”一声,跪在了林蔓面前。
我吓了一跳。
林蔓也惊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。
“你干什么!高旗你起来!”
“蔓蔓,对不起!”
高旗跪在地上,仰着头,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。
“我不该骗你,我不该把家里的钱都拿去填窟窿。”
“我不该冲你发火,不该说那些混账话。”
“我就是个混蛋!是个废物!”
他一边说,一边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。
清脆的巴掌声,在寂静的房间里,格外响亮。
“你别这样!”林蔓冲过去,抓住他的手,也哭了,“你起来!有话好好说!”
“我不起来!”高旗执拗地跪着,“除非你答应我,别跟我离婚。”
“我把公司关了,我去找工作,我送外卖,我去工地搬砖,我都认了!”
“钱,我们一起还。只要你不离开我,只要你和豆豆还在我身边,让我干什么都行!”
他哭得泣不成声,像个无助的孩子。
林蔓看着他,眼泪掉得更凶了。
她蹲下身,抱着他,一边哭一边捶打他的后背。
“你这个傻子……你这个笨蛋……”
“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……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……”
两个人,就那样在我的客厅地板上,抱头痛哭。
我悄悄地退回自己的房间,关上了门。
把世界,还给他们。
我靠在门上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
外面,哭声渐渐变成了低低的交谈声。
他们应该是在沟通了。
这就好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。
等我再醒来,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的。
天已经大亮了。
我走出房间,客厅里已经没人了。
沙发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,旁边还压着一张纸条。
是林蔓的字迹,很娟秀。
“陈默,谢谢你。大恩不言谢。”
桌上,还放着一个信封。
我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沓现金,厚厚的一叠。
我数了数,一万块。
我苦笑了一下。
这俩人。
我把钱收起来,走到阳台,伸了个懒腰。
阳光很好,楼下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。
一切,好像又回到了正轨。
但又有什么东西,不一样了。
几天后,我接到了高旗的电话。
“出来喝酒。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。
还是那家我们常去的大排档。
他瘦了很多,也黑了,但眼神比以前亮了,没有了那种虚张的浮夸,多了几分沉稳。
我们没说太多话,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。
快喝完的时候,他突然开口。
“公司我注销了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房子……我们准备卖了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那你们住哪儿?”
“我爸妈那儿有个老房子,一直空着,我们搬回去住。虽然小了点,但够住了。”
“卖房的钱,一部分还债,一部分,蔓蔓说,要还给我爸妈,还有她爸妈。”
“她说,欠别人的钱可以慢慢还,但欠父母的,得先还上。”
我看着他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我找了个工作,在一家物流公司当司机,虽然累,但工资还行。”
“蔓蔓也找了个工作,在一家少儿培训机构当行政。”
“她说,我们不着急,一点一点来,总能把日子过好的。”
高旗说完这些,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“陈默,”他看着我,眼睛有点红,“那天晚上,谢谢你。”
“要不是你,我可能真就……”
“别说那些没用的。”我打断他,也端起酒杯,“是兄弟,就别说这些。”
我们碰了一下杯。
“钱,我给你凑了二十万。”我说,“密码是你生日。你先拿去把网贷那个最大的窟窿堵上,剩下的,我们再想办法。”
那是我所有的积蓄。
高旗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他拿起酒瓶,给我满上,也给自己满上。
“以后,我高旗的命,就是你的。”
“滚蛋。”我笑骂,“我不要你的命,我只要你好好活着,对得起林蔓,对得起豆豆。”
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。
回家的路上,我开着车,吹着晚风,突然觉得很轻松。
生活是一团乱麻,但总有理清的办法。
友情,爱情,亲情,就是我们手中最坚韧的线。
又过了半年。
我接到林蔓的电话,说豆豆生日,让我去他们家吃饭。
他们搬回了那个老旧的小区。
房子不大,六十多平,但被林蔓收拾得窗明几净,阳台上依然有盛开的鲜花。
高旗在厨房里忙活,身上系着一条粉色的围裙,那是豆豆选的。
他正在颠勺,动作娴熟,看起来有模有样。
豆豆在客厅里跑来跑去,追着我的猫“煤球”。
林蔓端着一盘水果从厨房出来,笑着对我说:“快坐,尝尝你高旗叔叔的手艺,他现在可是我们家大厨。”
她气色很好,脸上有了肉,笑起来的时候,眉眼弯弯,还是我记忆里那个系花的模样,但又多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从容和温柔。
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,看着在厨房里满头大汗却一脸幸福的高旗,看着在客厅里笑闹的林蔓和豆豆。
这,才是家的样子。
吃饭的时候,高旗给我夹了一块他做的红烧肉。
“尝尝,比饭店的怎么样?”
我咬了一口,肥而不腻,入口即化。
“不错,有我当年的风范。”我吹牛道。
“去你的。”高旗笑骂。
林蔓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。
饭后,高旗把我拉到阳台。
“钱,我每个月打你卡上,可能不多,但我在慢慢还。”他说。
“不急。”我说,“你先顾好家里。”
“那不行,一码归一码。”他很坚持。
我们靠在栏杆上,看着楼下小花园里玩耍的孩子们。
“陈默,”他突然说,“有时候我在想,那天要不是把公司折腾没了,我现在是不是还在那个梦里醒不过来。”
“或许吧。”我说。
“人啊,真是奇怪的动物。”他感慨道,“没钱的时候,觉得有钱就有一切。真把钱当成一切了,又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。”
“以前我总想着要给蔓蔓和豆豆最好的,结果却给了他们最糟的。”
“现在,我什么都没有了,反而觉得,拥有的才是最多的。”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,没说话。
有些道理,非要自己摔得头破血流,才能明白。
回家的路上,我手机响了。
是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我接起来。
“喂?是陈默先生吗?”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。
“是我,请问你是?”
“我是XX公司的HR,看到您投递的简历,想约您明天下午来面试一下,方便吗?”
我愣住了。
我什么时候投过简历?
随即我反应过来,是高旗。
肯定是这小子,偷偷拿我简历去投了那家他一直想让我去的,他朋友开的公司。
我哭笑不得。
“好的,方便。”我说。
挂了电话,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,突然笑了。
生活这个混蛋,虽然总是冷不丁给你一拳,但偶尔,也会塞给你一颗糖。
就像那个深夜,林蔓那条没头没尾的微信。
它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,砸碎了平静的假象,却也让深藏水底的礁石和淤泥,有机会被清理,被阳光照耀。
有些危机,其实是转机。
而我,很庆幸自己当时的选择。
我没有假装看不见,也没有转身离开。
我只是做了一个朋友,该做的事。
这就够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