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支万宝龙的笔尖,悬在合同签名处的上方,离纸面不到一厘米。
墨水的气味混着会议室里中央空调恒温的风,还有对面王总身上若有若无的古龙水味儿,一起构成了一种叫做“成功”的混合气体。
很高级,也很稀薄。
王总的笑意像他腕上的金表一样,恰到好处,既不谄媚,也不疏离。
“李总,这名字一签,咱们的合作就算板上钉钉了。未来三年,这1380万的项目,就是我们共同的孩子。”
他的比喻让我有点想笑。
孩子?
我没有孩子。
我只有项目、报表、和不断增长的银行账户余额。
它们不会哭,不会闹,不会半夜发烧,更不会问我,爸爸,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会眨眼睛。
它们只会变成数字,安静地躺在那里,证明我来过,我奋斗过,我……成功过。
笔尖准备落下。
就在那一瞬间。
嗡——
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,屏幕亮起。
一条短信。
来自一个尘封了很多年,我以为早已经失效的号码。
短信内容很短,短到只有一个句子。
“山月桂又开了。”
我的手,连同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,一起凝固在了半空中。
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王总的声音,助理递来的温水,窗外金融中心巨大的LED屏幕上滚动的股价,所有的一切,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和失焦的色块。
全世界只剩下那六个字。
山月桂又开了。
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,插进我心脏最深处一个早已被遗忘的锁孔里,然后,轻轻一拧。
“咔哒。”
尘封的记忆,像是开了闸的洪水,轰然涌出。
那座山。
那片花。
那个扎着马尾辫,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的姑娘。
“李总?”
王总的声音把我从奔涌的记忆里拽了回来,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。
“您怎么了?是不是……合同有什么问题?”
我看着他,又看了看桌上那份厚厚的,关系到1380万,关系到公司未来三年发展,关系到我下半辈子财务自由的合同。
纸张很白,上面的黑色宋体字,像一排排训练有素的士兵,整齐,冰冷,没有任何感情。
它们代表着规则,代表着利益,代表着这个成年人世界里最坚不可摧的逻辑。
可我的脑子里,却全是那片粉白色的山月桂。
它们开得漫山遍野,像一场永不融化的雪。
风一吹,花瓣簌簌地落下来,落在她的头发上,肩膀上,也落在我十七岁的心尖上。
她说:“你看,它们每年都会开,不管有没有人来看。”
她说:“以后,就算我们分开了,只要看到山月桂开了,就说明,我想你了。”
她说:“这算是我们的约定,好不好?”
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?
我好像是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,说:“傻瓜,我们才不会分开。”
我们才不会分开。
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说过最蠢,也最真诚的一句谎言。
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又干又涩。
我缓缓地,把那支万宝g龙钢笔,轻轻地放在了合同旁边。
动作很慢,像是放下一件易碎的珍宝。
然后,我抬起头,迎上王总和所有人惊愕的目光。
我深吸一口气,那股“成功”的混合气体,此刻闻起来只觉得刺鼻。
“王总。”
我的声音有些沙哑,但很清晰。
“对不起。”
“这份合同,我不签了。”
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连中央空调的出风声,都好像被吓得停止了。
王总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、不解和愤怒的复杂表情。
“李总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开什么玩笑?”
我的助理小张,一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小姑娘,脸都吓白了,拼命在桌子底下踢我的脚,眼睛里全是哀求。
我没有理会任何人。
我只是站起身,拿起我的手机和车钥匙,对着王总,微微鞠了一躬。
“这不是玩笑。是我的个人原因,给您造成的麻烦,我深表歉意。后续的赔偿问题,我的助理会和您对接。”
说完,我转身就走。
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。
身后,是王总气急败坏的咆哮,是助理带着哭腔的呼喊,是整个会议室的兵荒马乱。
“李默!你疯了!这是1380万!”
“李总!李总您回来啊!”
我没有回头。
疯了吗?
或许吧。
在他们眼里,我一定是疯了。
为了六个字,放弃1380万。
这个世界上,不会有比这更疯狂的事情了。
可他们不知道。
那六个字,对我来说,意味着什么。
它意味着我曾经拥有过的,最干净,最纯粹,最一无所有却又最富足的青春。
它意味着一个承诺。
一个被我遗忘在时光深处,布满了灰尘,却从未真正消失的承诺。
电梯门打开,我走了进去。
金属门缓缓合上,隔绝了身后所有的声音。
轿厢里光洁的镜面,映出我的脸。
西装革履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眼神里带着商场上惯有的锐利和疲惫。
这张脸,很陌生。
陌生到我自己都快不认识了。
我有多久,没有像现在这样,不计后果地去做一件事了?
好像是从我穿上第一身西装,学会第一套商业话术,签下第一份合同开始。
我就变成了一个精密的计算器。
计算利益,计算得失,计算风险,计算回报。
我的人生,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资产负债表。
亲情、友情、爱情,所有的一切,都被我分门别类,标注了价格,放在了不同的栏目里。
我以为这就是成长。
这就是成熟。
直到刚刚那条短信进来。
我才发现,在那张密密麻麻的表格最底下,有一个被我刻意忽略的,叫做“负债”的栏目。
而那栏里,只有一个名字。
林蔓。
电梯到达一楼,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轻响。
我走出写字楼,外面阳光正好,刺得我眼睛有些发酸。
我拉开车门,坐了进去,导航的目的地,甚至不需要输入。
那个小镇的名字,早就刻在了我的骨子里。
引擎发动的瞬间,我仿佛听到了十七岁那年,夏天的风声。
车子汇入拥挤的车流,窗外是林立的高楼,是行色匆匆的人群,是这个我奋斗了十五年的城市。
我曾经以为,这里就是我的全世界。
可现在,我只想逃离。
十五年。
整整十五年。
我从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,兜里只有几十块钱的穷小子,变成了别人口中的“李总”。
我有了自己的公司,有了市中心的大平层,有了这辆价值百万的豪车。
我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,可我心里的那个空洞,却越来越大。
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常常会失眠。
我会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,看着脚下城市的万家灯火,喝着昂贵的红酒,问自己一个问题。
这就是我想要的吗?
答案总是一片沉默。
我赚了很多钱,多到我几辈子都花不完。
可我却买不回那个在山顶上,看着满天星斗,就能开心一整晚的少年。
我认识了很多人,商界精英,名流显贵。
可我再也遇不到一个,会因为我用狗尾巴草编了个戒指,就笑得像个傻子的姑娘。
我把车开上了高速。
城市的轮廓,在后视镜里,变得越来越小,越来越模糊。
就像我的记忆一样。
我拼命地想要想起来,我和林蔓,到底是怎么走散的。
好像,是从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开始。
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,而她,因为家里条件不好,放弃了复读的机会,留在了小镇。
我去上学的前一天,她来送我。
我们爬上了那座开满了山月桂的山。
那天的夕阳,红得像血。
她把一个用红绳穿着的小小的木雕塞到我手里。
那是一只鸟。
一只翅D膀张开,想要飞翔的鸟。
她说:“这是我爸刻的,送给你。你就像这只鸟,以后会飞得很高,很远。”
她的眼睛里,有光。
是那种,对我未来的无限憧憬和期待。
我握着那只木鸟,指尖都有些发烫。
我说:“等我,等我毕业了,我就回来,我带你一起走。”
她笑着摇头。
“不用,你有你的路要走。我啊,就守着这片山,守着这些花,挺好的。”
“我们说好的,只要山月桂开了,就代表我想你了。你呢,你要是想我了,就看看这只鸟。”
那时候的我,不懂。
我不懂她为什么不跟我走,不懂她眼里的那一点点,我看不明白的落寞。
我只觉得,未来很长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
可我错了。
大学四年,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。
我在繁华的都市里,接触着最新鲜的资讯,学习着最前沿的知识,眼界被无限地拓宽。
而她,在那个闭塞的小镇里,日复一日地,过着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。
我们开始,没有共同话题了。
我跟她讲我的社团活动,讲我的专业课,讲我对未来的规划。
她跟我说,东街的王阿姨嫁女儿了,西街的豆腐脑又涨价了,后山的山月桂,今年开得特别好。
电话两端的沉默,变得越来越长。
我开始忙。
忙着学习,忙着实习,忙着为自己的未来铺路。
我给她打电话的次数,越来越少。
从一天一次,到一周一次,再到一个月一次。
最后,连我自己都忘了,上一次联系她,是什么时候。
毕业那年,我拿到了一家知名公司的offer。
我欣喜若狂地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。
电话那头,她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,她说:“恭喜你。”
声音很轻,很淡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
我又说了很多,关于我的职业规划,关于我要在这个城市扎根,关于我未来的宏伟蓝图。
她只是安静地听着。
在我说的口干舌燥,准备挂电话的时候,她忽然问了一句。
“阿默,你还记得那只木鸟吗?”
我愣了一下。
那只木鸟,我当然记得。
它就放在我宿舍的书桌上,被我擦拭得一尘不染。
可那一刻,我鬼使神差地,撒了个谎。
“啊……那个啊,好像……搬家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。”
我说完,就后悔了。
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。
或许,是潜意识里,我想要切断和过去的某种联系。
我觉得那个小镇,那座山,那段青涩的岁月,已经配不上我即将开启的,光鲜亮丽的人生了。
电话那头,又是长久的沉默。
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。
然后,我听到她轻轻地,叹了一口气。
“弄丢了啊……那就算了吧。”
“阿默,你好好加油。”
“以后,就不要再联系了。”
那是我最后一次,听到她的声音。
后来,我换了手机号,换了住址,彻底从她的世界里,消失了。
我把所有的精力,都投入到了工作中。
我拼命地往上爬,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,来填补心里的那个空洞。
我告诉自己,我是对的。
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。
我只是做出了最符合逻辑,最理性的选择。
至于林蔓,她只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过客。
一段年少无知时的冲动。
我甚至,把那只木鸟,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。
我以为,只要我看不见,它就不存在。
只要我不去想,那段记忆,就会被彻底遗忘。
可是,我骗不了自己。
每当夜深人静,那种蚀骨的悔恨和思念,就会像潮水一样,将我淹没。
我会想起她扎着马尾的样子。
想起她笑起来眼里的星星。
想起她站在漫山遍野的山月桂里,对我说:“只要看到山月桂开了,就说明,我想你了。”
我欠她一句对不起。
我欠她一个,本该回去的拥抱。
车子在高速上飞驰。
窗外的景物,从高楼大厦,变成了连绵的田野和青山。
空气里,开始有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。
那是家的味道。
也是,林蔓的味道。
开了六个小时的车,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
当那个熟悉的小镇轮廓,出现在视线尽头的时候,我的心跳,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。
十五年了。
这里,还是老样子。
低矮的房屋,狭窄的街道,街边挂着褪色招牌的小店。
时间在这里,仿佛走得特别慢。
我把车停在镇子口的一棵大榕树下。
这辆在城市里让我引以为傲的豪车,此刻停在这里,显得那么格格不入。
就像现在的我。
我下了车,深吸一口气。
空气里,弥漫着一股淡淡的,若有若无的花香。
是山月桂的味道。
它们真的开了。
我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,紧紧地攥住了。
她在哪儿?
我该去哪里找她?
我沿着记忆中的小路,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路边的房子,很多都翻新了,但格局没变。
我甚至还能认出,哪家是以前的杂货铺,哪家是以前的理发店。
走着走着,我停在了一栋两层的小楼前。
这里,是林蔓的家。
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,比我记忆中,长得更高,更茂盛了。
院门紧锁着,上面挂了一把已经生锈的锁。
看起来,很久没人住了。
我的心,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。
她……搬走了吗?
也是,十五年了,足以发生太多的变故。
我站在门口,呆呆地看了很久。
一个路过的大婶,好奇地打量着我。
“小伙子,你找人啊?”
我回过神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阿姨,我问一下,这家人……去哪儿了?”
大婶眯着眼睛想了想。
“哦,你说老林家啊。他们家早就搬走了。闺女出息了,在县城里买了房,把老两口都接过去享福了。”
县城?
我的心里,燃起了一丝希望。
“阿姨,那您知道,他们家闺女……叫什么名字吗?”
“叫林蔓嘛!多好的一个姑娘,就是命苦,她爸前些年得了重病,为了给她爸治病,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,还欠了一屁股债。好在啊,这姑娘有本事,自己开了个小店,生意做得好,这两年才把债还清,日子好过起来。”
大婶的话,像一记重锤,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。
她爸爸病了?
她欠了很多债?
这些年,她过得这么苦?
而我呢?
我在干什么?
我在为了几百万的合同,跟人觥筹交错,推杯换盏。
我在为了所谓的成功,彻夜不眠,耗尽心力。
我拥有了那么多钱,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,她可能正在为了几千块钱的医药费,四处奔波,焦头烂额。
我算个什么东西?
我简直就不是人。
一股巨大的羞愧和自责,瞬间将我淹没。
我恨不得,狠狠地抽自己两个耳光。
“那……阿姨,您知道她的小店,开在哪里吗?”我的声音都在颤抖。
“就在后山脚下,开了个茶馆,叫‘蔓蔓’。说是茶馆,其实也卖些自己做的小东西,木雕啊,刺绣啊什么的。手艺巧着呢!镇上的人都喜欢去她那儿坐坐。”
后山脚下。
那个我们曾经一起去过无数次的地方。
我跟大婶道了谢,几乎是跑着,冲向了后山的方向。
天已经完全黑了。
山路没有路灯,只有天上的月光,透过树叶的缝隙,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我跑得很快,脚下的石子硌得我生疼,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。
我只知道,我要快一点,再快一点。
我要见到她。
我有很多话,要对她说。
远远地,我看到山脚下,有一处亮着温暖灯光的小院。
那就是“蔓蔓”茶馆了。
我的脚步,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。
近了。
更近了。
我甚至能闻到,从院子里飘出来的,淡淡的茶香和花香。
我的心,跳得像擂鼓一样。
我该怎么跟她开口?
说“好久不见”?
还是说“对不起”?
十五年的空白,十五年的亏欠,又岂是三言两语,能够说得清的。
我走到院门口,停住了。
那是一扇虚掩着的,古朴的木门。
透过门缝,我看到院子里,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。
一棵巨大的山月桂树,占据了院子的大半个角落,粉白色的花朵,在灯光下,像是一片温柔的云。
树下,摆着一张竹制的躺椅。
一个穿着素色棉麻长裙的女人,正背对着我,坐在那里。
她的长发,随意地挽在脑后,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。
她的身旁,放着一个茶盘,上面有一壶正在冒着热气的茶。
她没有动,只是安静地坐着,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。
那个背影。
就算化成灰,我也认得。
是林蔓。
我的眼眶,一下子就红了。
十五年了。
她变了,又好像没变。
她的身上,多了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,从容和静谧。
那是现在的我,永远也无法拥有的东西。
我站在门口,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,手足无措,不敢进去。
我怕。
我怕她看到我,会是怎样的表情。
是怨恨?是冷漠?还是……早就已经把我忘了?
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,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,缓缓地转过了头。
四目相对。
时间,在这一刻,彻底静止。
她的眼睛,还是那么亮,那么清澈。
只是眼角,多了几条细细的纹路。
她看着我,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一种表情。
没有惊讶,没有怨恨,也没有欣喜。
她只是,很平静地,看着我。
仿佛,我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,陌生的旅人。
良久。
她轻轻地笑了。
那笑容,很淡,很浅,像水面的涟漪,一圈一圈地荡开。
“你来了。”
她说。
不是疑问句,是陈述句。
好像,她早就知道,我会来。
我的眼泪,再也忍不住,夺眶而出。
我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喉咙里,像是被棉花堵住了。
她站起身,朝我走了过来。
她走到我面前,停下。
然后,她抬起手,用指尖,轻轻地,拭去了我脸上的泪水。
她的指尖,有些凉。
带着淡淡的,山月桂的花香。
“哭什么。”
她的声音,还是和记忆中一样,那么温柔。
“都多大的人了。”
“进来吧,外面风大。”
她拉开门,侧身让我进去。
我像个木偶一样,僵硬地,迈进了那个小院。
院子里的一切,都布置得雅致而温馨。
每一处细节,都透着主人的用心。
她让我坐在那张竹躺椅上,然后给我倒了一杯茶。
茶是热的,捧在手里,暖意顺着指尖,一直传到心里。
“尝尝,我自己种的野菊花。”
我低头,抿了一口。
清香,甘甜,带着一丝丝的苦涩。
像极了我们的人生。
我们相对而坐,谁也没有说话。
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,和远处传来的,几声模糊的狗叫。
这种沉默,并不尴尬。
反而有种,久别重逢后的,安宁。
最终,还是我打破了沉默。
“对不起。”
我说。
声音嘶哑得,我自己都觉得陌生。
她没有看我,只是低头,摆弄着手里的茶杯。
“为什么要说对不起?”
“你没有对不起我。”
“你只是,选择了一条,更适合你的路。”
她的话,像一把温柔的刀,插进了我的心脏。
比任何的指责和谩骂,都让我难受。
“不是的。”
我摇着头,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。
“我……我当年……不该说那句话。”
“那只木鸟,我没有弄丢。”
“我一直都留着。”
我从口袋里,掏出那只被我贴身放着的小鸟。
因为常年的摩挲,它已经变得很光滑,很温润。
我把它递到她面前。
她看着那只木鸟,眼神里,终于有了一丝波动。
她伸出手,轻轻地,接了过去。
她的指尖,划过小鸟的翅D膀。
“它还在啊……”
她喃喃自语。
“我还以为……真的丢了呢。”
“对不起,林蔓,我……”
我想解释,我想忏悔,我想把我这十五年来,所有的愧疚和思念,都告诉她。
可她却打断了我。
她抬起头,看着我,眼睛里,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,浅浅的笑意。
“阿默,你知道吗?”
“我给你发那条短信,不是想让你回来。”
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
“我只是……想告诉你。”
“我过得很好。”
“我用自己的双手,把我爸的病治好了,把债还清了,还开了这家我喜欢的小店。”
“我现在的生活,就是我当年,最想要的样子。”
“安静,简单,自由。”
“我每天种种花,泡泡茶,做做木雕,看看书。日子过得很慢,也很满。”
她说着,脸上洋溢着一种,发自内心的,平和与满足。
那种光芒,比我见过的任何珠宝,都要璀D璨。
我呆呆地看着她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原来……是这样。
原来,她早就已经,放下了。
她没有在等我。
她也没有在怨我。
她只是,在过她自己的人生。
并且,过得比我想象中,好得多。
那我呢?
我抛下一切,不顾一切地跑回来,是为了什么?
是为了弥补我的愧疚?
还是为了,满足我那点可怜的,自以为是的深情?
我好像,从头到尾,都是一个自私的,可笑的,小丑。
“那你……为什么还要给我发那条短信?”
我艰难地,问出了这个问题。
她笑了。
笑得像个孩子。
“因为,山月桂真的开了啊。”
“开得特别好,比哪一年都好。”
“我看到它们,就想起了我们当年的约定。”
“我就想,你应该也长大了,成熟了,不会再像个小孩子一样,因为一句话,就冲动地跑回来吧?”
“我只是想,以一种,老朋友的方式,告诉你。”
“嘿,你看,我们都长大了,我们都过得很好。”
“这就够了,不是吗?”
这就够了,不是吗?
是啊。
这就够了。
我一直以为,我欠她一个结局。
一个非黑即白的,在一起,或者不在一起的结局。
可我忘了。
人生,不是电视剧。
不是所有的故事,都必须有一个惊天动地的结尾。
更多的,是像现在这样。
云淡风轻。
相忘于江湖。
各自安好。
这或许,才是对彼此,最好的祝福。
我看着她,看着她脸上那抹释然的笑容。
我心里的那个,纠缠了我十五年的结,也仿佛在这一刻,慢慢地,解开了。
我不再觉得愧疚。
也不再觉得遗憾。
我只觉得,庆幸。
庆幸她没有被我当年的自私和懦弱所拖累。
庆幸她活成了,自己最想要的模样。
我也笑了。
是发自内心的,轻松的笑。
“是啊。”
“你过得好,就够了。”
那天晚上,我们在院子里,聊了很久。
聊她的茶馆,聊她的木雕,聊她这些年的经历。
她也问了我一些,关于我的事情。
但都点到为止。
我们很有默契地,避开了所有关于感情的话题。
我们就好像,是两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。
在这样一个,开满了山月桂的夜晚,坐在一起,喝着茶,叙着旧。
仅此而已。
临走的时候,她把那只木鸟,又还给了我。
“这个,还是你留着吧。”
“它不属于这里了。”
“它属于,那个更广阔的世界。”
我没有拒绝。
我把它,重新放回了口袋里。
这一次,我感觉到的,不再是沉重的负债。
而是一种,温暖的力量。
她送我到院门口。
月光下,她的影子,被拉得很长。
“回去吧。”
她说。
“开慢点。”
我点点头。
“你也是,早点休息。”
我转过身,走了几步,又忍不住回头。
她还站在那里,对着我,挥了挥手。
我看着她,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,她送我去火车站的那个下午。
也是这样,她站在月台上,对着我,挥着手。
火车开动,她的身影,越来越小。
我当时以为,那是我们故事的开始。
却没想到,那就是结局。
而今天。
我们之间,连一个正式的告别,都没有。
因为我们都明白。
我们的人生,早就已经是两条,不会再相交的平行线了。
这一次,我没有再回头。
我开着车,离开了那个小镇。
回去的路上,我开得很慢。
我把车窗摇下来,晚风吹在脸上,很舒服。
我忽然觉得,前所未有的,轻松。
那个1380万的合同,那个所谓的成功,那些压在我身上多年的枷锁,在这一刻,都变得,无足轻重。
我失去了一个价值千万的合同。
但我找回了,一个更重要的东西。
那就是,我自己。
那个曾经,会因为一片花,一首歌,一个眼神,而心动不已的少年。
他没有死。
他只是,被我锁在了心里,太久,太久了。
回到城市,已经是第二天清晨。
太阳刚刚升起,给这座钢铁森林,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。
我把车停在公司楼下,没有上去。
我坐在车里,给助理小张打了个电话。
电话一接通,就传来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。
“李总!您去哪儿了!您知道吗?王总那边都快气炸了!说要告我们违约!公司的几个大股东也都在找您!您快回来吧!”
我安静地听她说完。
然后,用一种,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,平静的语气,说道:
“小张。”
“你帮我起草一份辞职报告。”
“还有,把我名下所有的股份,都转到你的名下。”
“这家公司,以后就交给你了。”
电话那头,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过了很久,才传来小张结结巴巴的声音。
“李……李总……您……您没开玩笑吧?”
“我没有开玩笑。”
我说。
“这家公司,是我一手创办的,它就像我的孩子。但我现在发现,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。我把它养得很好,很强壮,但我却忘了,教它什么是快乐。”
“你比我年轻,比我有冲劲,也比我,更懂得什么是生活。”
“把它交给你,我放心。”
“至于王总那边,你告诉他,所有的违约金,我会个人承担。一分都不会少。”
挂了电话,我长长地,舒了一口气。
我看着车窗外,初升的太阳。
感觉自己,像是重生了一样。
我不知道,我的未来,会是什么样子。
也许,我会去一个陌生的地方,开一家小小的书店。
也许,我会背上行囊,去看看这个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世界。
也许,我会回到那个小镇,在离她不远的地方,也盖一间小院,种种花,喝喝茶。
谁知道呢?
未来有无限的可能。
而这一次,我不想再做任何的规划和计算。
我只想,跟着我的心走。
我拿出手机,删掉了通讯录里,百分之九十的联系人。
那些所谓的“人脉”,那些商业伙伴,那些虚情假意的应酬。
我统统都不要了。
然后,我给那个陌生的号码,回了一条短信。
只有两个字。
“谢谢。”
谢谢你,林蔓。
谢谢你,在我迷失在欲望的森林里时,用一束微弱的光,为我指明了回家的路。
虽然,我们回的,不是同一个家。
但我知道。
在世界的某个角落,有一个人,她过着我曾经梦想,却不敢选择的生活。
她像一棵树一样,安静地,生长在自己的土地上。
不卑不亢,不慌不忙。
这就够了。
这就,很好了。
我发动了车子,没有回家,也没有去公司。
我开着车,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,一直开了下去。
我不知道我的目的地是哪里。
但我知道。
我的路,才刚刚开始。
那只躺在我口袋里的木鸟,仿佛也感受到了我的心情。
它的翅D膀,好像在这一刻,真的,飞了起来。
飞向了,一片更自由,更广阔的天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