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好。”
电梯门打开,她站在那,手里拎着两大袋东西,一袋是超市的,印着红色的商标,另一袋是透明的,里面是些花花绿绿的蔬菜。她冲我点点头,算是打了招呼。
我往里站了站,给她腾出地方。
她走进来,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,混着一点点洗发水的清香。我猜,她大概是护士。
这是她搬来我隔壁的第三天。
我叫林诚,一个画图的,说好听点是建筑设计师,其实就是个在家接活的自由职业者。三年前,我和孟洁分开,她去了深圳,追她的事业,我留在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,守着这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。
房子很大,也很空。
每天的生活,就是从书房到客厅,再从客厅到卧室,三点一线。咖啡机是我最好的朋友,图纸是我唯一的听众。
安静,是我生活的底色。
直到她们搬来。
一个女人,带着一个大概四五岁的小男孩。
搬家那天动静不小,我从猫眼里看了一会儿。她个子不高,瘦,但很有力气,一个人搬着箱子来来回回。那个小男孩就跟在她屁股后面,抱着一个奥特曼,不哭不闹。
他们的到来,像是在我平静无波的水面上,投下了一颗小石子。
声音,开始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。
早上七点,能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,然后是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。她上班去了。
下午四点半,门又会响,是她接孩子回来了。然后,就是小男孩玩玩具的声音,小汽车轮子在地板上滚动的咕噜声,积木倒塌的哗啦声,还有他奶声奶气地喊“妈妈”的声音。
这些声音,一开始让我有些不习惯。
但慢慢地,我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期待这些声音。它们像一个无形的闹钟,提醒我,墙的另一边,有一个鲜活的家庭正在运转。
电梯到了一楼,门开了。
她先走出去,费力地把两个袋子换到一只手上,另一只手去掏口袋里的门禁卡。
我走上前,很自然地接过了她手里的那个超市购物袋。
袋子很沉。
她愣了一下,看着我。
“我帮你拿吧,顺路。”我说。
她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,但很快就变成了微笑,很浅,带着点疲惫,但很真诚。“谢谢你。”
我们一起走进楼道。
我注意到她手背上有一小块红色的印子,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。她的护士服领子从外套里露出来一点,是淡粉色的。
“你是哪个医院的?”我随便找了个话题。
“市一院,急诊科。”她回答。
我点点头。市一院,我们市最好的医院,也是最忙的。急诊科,更是忙中之忙。
难怪她看起来总是很累。
到了家门口,她掏出钥匙开门。门一开,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。
“妈妈!”
是那个叫童童的小男孩。他看到我,又害羞地缩了回去。
我把袋子递给她。
“真是太谢谢你了,邻居。”她再次道谢。
“不客气。”我笑了笑,“我叫林诚。”
“苏晚。”她说,“这是我儿子,童童。”
她把童童从门后拉了出来,让他叫人。
小家伙躲在她身后,小声地喊了一句:“叔叔好。”
“你好,童童。”
那一瞬间,看着他们母子俩站在门口,屋里透出温暖的灯光,我那颗沉寂了三年的心,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。
我的生活,似乎开始有了新的声音和色彩。
这种邻里之间的平淡交往,持续了大约一个月。
我们会在电梯里遇到,会聊上几句天气,或者问一句“下班了?”“吃饭了吗?”
我渐渐知道了她的一些事。她确实是单亲妈妈,一个人带着童童。每天的生活就像上紧了发条的钟,医院,家庭,两点一线。
有时候,我会在阳台上看到她晾晒童童的小衣服,一件一件,用彩色的夹子夹好,在阳光下,那些小小的T恤和裤子,显得特别有生气。
我的生活,也因为她们,有了一点小小的改变。
我开始注意做饭的时间。如果闻到她家传来饭菜的香味,我就会放下手里的图纸,也走进厨房。
我甚至会刻意多做一点。
有一次,我炖了一锅排骨汤,香味飘了出去。我犹豫了很久,最后还是盛了一碗,敲响了她家的门。
开门的是童童。
“叔叔。”
“童童,你妈妈呢?”
苏晚从厨房里走出来,手里还拿着锅铲。“林诚?有事吗?”
我把手里的保温碗递过去。“我汤炖多了,给你们送一碗尝尝。”
她脸上的表情,和我第一次帮她拿东西时很像,惊讶,然后是温暖的笑意。
“这怎么好意思。”
“没事,邻里之间,互相帮忙嘛。”我找了个最妥当的理由。
从那以后,我们之间“互相帮忙”的次数就多了起来。
她会给我送来自己包的饺子,或者刚出炉的小饼干。童童也渐渐和我熟络起来,有时候苏晚临时要回医院加班,会拜托我照看他一两个小时。
我会陪他拼乐高,给他讲故事。童童很乖,不吵不闹,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旁边。
有一次,他指着我书房里的一张照片问:“叔叔,这是谁?”
那是孟洁的照片,我一直没收起来。
“是叔叔以前的一个朋友。”我回答。
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然后说:“我也有爸爸,但是他不住在这里。”
我摸了摸他的头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这种平静而温暖的相处模式,让我觉得很舒服。我以为,生活就会这样,像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河,安静地向前。
我甚至开始习惯了这种状态,习惯了隔壁的烟火气,习惯了童童的笑声,习惯了苏晚那带着疲惫却温柔的眼神。
这是一种稳定的假象,我当时并不知道。
直到那个周四的晚上。
那天我改图改到很晚,大概快十一点了。正准备去洗漱,门铃突然被按得震天响。
那么晚了,会是谁?
我通过猫眼一看,是苏晚。
她的头发很乱,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,眼神里满是慌乱。
我立刻打开了门。
“林诚,林诚,你能不能……能不能帮帮我?”她的声音都在发抖,“童童,童童他……”
我心里一紧,跟着她冲进她家。
一进门,就看到童童躺在沙发上,小脸通红,嘴唇发紫,身体还在一阵一阵地抽动。
“他发高烧,刚才突然就这样了。”苏晚的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我虽然不懂医,但也知道情况很严重。
“去医院,快!”
苏晚点点头,她想去抱童童,但手抖得厉害,根本使不上力。她是个护士,见过无数这样的场面,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时,她也只是一个快要崩溃的母亲。
我走过去,弯腰把童童抱了起来。孩子滚烫的身体烙着我的手臂。
“拿上医保卡,钥匙,别管其他的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。
她胡乱地点着头,从包里翻出几张卡片,抓起外套,我们就冲了出去。
深夜的电梯,下降得格外缓慢。
我抱着童童,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每一次颤抖。苏晚站在我旁边,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,指甲都快嵌进我的肉里,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。
她的嘴里一直在喃喃自语:“没事的,童童,没事的……”
我不知道她是在安慰孩子,还是在安慰她自己。
车库里,我用最快的速度发动了车子。
一路上,我把车开得飞快,闯了好几个红灯。苏晚坐在后座,紧紧抱着童童,不停地用手掐他的人中,叫他的名字。
那个晚上,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另一面。
不再是那个温和、礼貌的邻居,也不是那个坚强、独立的单亲妈妈。
她只是一个被恐惧攫住的母亲,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而我,从一个旁观者,一个偶尔“互相帮忙”的邻居,被一股巨大的力量,猛地卷入了她生活的漩涡中心。
我那间一百二十平的、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的房子,和我维持了三年的、平静无波的生活,在那个晚上,被彻底击碎了。
到了市一院的急诊大厅,苏晚立刻切换回了护士模式。
她抱着童童,熟练地冲向抢救室,用专业术语和医生快速地交流着:“患儿,五岁,高热惊厥,体温39度8,持续抽搐约三分钟……”
我跟在后面,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在白色的人群中穿梭,突然觉得有些陌生。
我被护士拦在了抢救室外。
走廊里灯火通明,消毒水的味道比她身上平时的味道要浓烈一百倍。我靠在冰冷的墙上,身上还穿着家居服,脚上是拖鞋。
我看着抢救室紧闭的大门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之前和孟洁在一起的时候,我们几乎没来过医院。我们两个人都很健康,生活规律,连感冒都很少。
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,一个生命是多么脆弱,而守护一个生命,又是多么需要勇气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抢救室的门开了。
一个医生走了出来,苏晚跟在后面,她的眼圈是红的。
我立刻迎了上去。
“没事了。”医生说,“是典型的高热惊厥,已经退烧了,也用了镇静剂,现在睡着了,需要住院观察几天。”
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感觉整个后背都湿透了。
苏晚走到我面前,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却没说出话来。然后,她的身体晃了一下,直直地就朝我倒了过来。
我赶紧扶住她。
她的身体冰凉,一点力气都没有。刚才那股撑着她的劲儿,一下子全泄了。
我把她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。
“谢谢你,林诚。”她低着头,声音很轻,带着浓重的鼻音,“今天晚上,要不是你……”
“别说这些。”我打断她,“我们是邻居,不是吗?”
她没再说话,只是把脸埋在手心里,肩膀微微耸动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,只能默默地坐在她旁边。
后来,我去办了住院手续,又去买了些生活用品。等我回来的时候,童童已经被转到了儿科病房。
是个双人间,另一个床位的孩子也睡着了。
苏晚坐在童童的病床边,握着他打着点滴的小手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。
病房里很安静,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。
我把东西放下,给她倒了杯热水。
“喝点水吧,你嘴唇都干了。”
她接过水杯,却没有喝,只是捧在手心里取暖。
“我刚才……是不是很没用?”她突然问。
“没有。”我说,“你很了不起。你是个好妈妈,也是个好护士。”
她抬起头,看着我,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水雾。“在医院里,我每天都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病人,比童童情况严重得多的也有。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,可是……当他倒下去的时候,我脑子一片空白,什么都想不起来,我真的……”
“因为他是你的孩子。”我轻声说,“关心则乱,这是人之常情。”
她看着我,眼神很复杂。
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,一直到天快亮了。
童童的烧退了,呼吸也平稳了。
苏晚趴在床边睡着了。我看着她疲惫的睡颜,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。
我脱下自己的外套,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。
那一刻,我心里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不能再仅仅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邻居了。
从那天起,我开始更深地介入她们的生活。
童童住院的那几天,苏晚要上班,我就主动承担起了照顾他的任务。我一个大男人,学着怎么看输液管里的药水滴速,学着怎么给孩子喂饭,怎么给他擦身。
一开始,护士们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奇怪。
后来,她们大概是从苏晚那里知道了我的身份,对我的态度也变得亲切起来。
有个年纪稍长的护士长,有一次开玩笑地对我说:“小伙子,你对苏晚可真好啊。我们苏护士人好,就是命苦了点,你要是真心的,可得好好对她。”
我只是笑了笑,没有解释。
童童很黏我。他醒着的时候,总要拉着我的手,让我给他讲故事。
我把我小时候听过的所有故事,都给他讲了一遍。
苏晚下班后,会带着晚饭来医院。我们三个人,就在那间小小的病房里,围着一张小桌子吃饭。
那场景,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。
好像我们本就应该是一家人。
童.童出院后,我们之间的关系,变得更加亲近。
苏晚工作忙,经常要倒班。我只要有空,就会帮她接童童放学,带他去小区的公园里玩。
童童的幼儿园老师,都以为我是他爸爸。
有一次,老师还特意跟我说:“童童爸爸,你最近陪孩子的时间多了,童童开朗了很多呢。”
我没有否认,心里却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。
我的生活,完全被她们母子俩占据了。
我的图纸上,开始出现童童的蜡笔画。我的冰箱里,塞满了童童爱喝的酸奶和苏晚爱吃的水果。我的车里,也装上了儿童安全座椅。
我那些单身的朋友们,都调侃我,说我这还没正式开始呢,就提前进入了“奶爸”角色。
“林诚,你想清楚了没?”发小老周有一次语重心长地跟我说,“那可是一个单亲妈妈,还带着个孩子。这跟谈恋爱不一样,这是过日子,复杂得很。”
我明白他的意思。
我也曾犹豫过,也曾深夜里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,问自己,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?
我习惯了自由,习惯了安静。而苏晚和童童的出现,意味着责任,意味着我必须放弃一部分自我。
可是,每当看到苏晚下班后疲惫的笑容,看到童童冲我跑过来,抱着我的腿喊“林叔叔”的时候,所有的犹豫,都会烟消云散。
那种被需要、被依赖的感觉,填补了我内心深处那块空了很久的地方。
我和孟洁在一起的时候,我们都很独立。她有她的事业,我有我的追求。我们像是两个并肩作战的伙伴,却很少有这种柔软的、彼此依赖的时刻。
我以为我喜欢那样的关系,平等,自由,互不干涉。
直到遇见苏晚,我才发现,我骨子里,或许还是个传统的男人。
我渴望一个家,一个有温度的、有烟火气的家。
而苏晚和童童,让我看到了这种可能性。
我开始主动地,为这种可能性,付出我的努力。
我会在她上夜班的晚上,把她家的灯留着,等她回来。
我会在她生理期的时候,默默地给她煮好红糖姜茶。
我会在童童开家长会的时候,以“叔叔”的身份,坐在那些爸爸妈妈中间。
我做的这些,苏晚都看在眼里。
她很少说什么感谢的话,但她看我的眼神,越来越亮,越来越温柔。
我知道,我们都在等一个契机。一个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契机。
然而,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,一个人的出现,给了我沉重的一击。
那天是周末,我带着童童在楼下公园的沙坑里玩。
苏晚难得休息,她说想在家好好打扫一下卫生。
童童玩得正开心,用小铲子堆着他的城堡。
我坐在旁边的长椅上,看着他,心里很平静。
就在这时,一个女人朝我走了过来。
是孟洁。
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,踩着高跟鞋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,自信,漂亮,像个女王。
她怎么会在这里?
“好久不见,林诚。”她在我身边坐下,语气很平淡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我有些不自然。
我们分开了三年,这还是第一次见面。
她的目光,落在了不远处的童童身上。“那是……你的孩子?”
“不是。”我立刻否认,“是邻居家的孩子。”
她笑了笑,那笑容里,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意味。“我还以为,你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。”
我心里一沉。
她的话,像一根针,精准地扎进了我最柔软的地方。
“你想要的生活”,这五个字,是当年我们分开时,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她说:“林诚,我知道你想要一个安稳的家,一个妻子,一个孩子。但我给不了你。我还有我的梦想。”
我当时无言以对。
现在,她又把这句话抛给了我。
“你这次回来,是有什么事吗?”我转移了话题。
“公司在这边有个项目,我过来跟进一下。”她说,“顺便,回来看看。”
她的眼睛看着我,很坦然。“看到你现在这样,我挺为你高兴的。”
“我……现在挺好的。”我说。
“是吗?”她又看了一眼童童,“单亲妈妈?你可要想清楚了,林诚。这跟你想象中的家庭生活,可能不太一样。”
“这不关你的事。”我的语气有些冷。
她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,愣了一下。
“我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作为朋友,提醒你一句。”她站起身,“别把同情当成爱情,也别为了填补自己对家庭的渴望,就轻易地投入进去。这对你,对那个女人,都不公平。”
说完,她就转身走了。
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,一下一下,都像敲在我的心上。
童童跑了过来,拉着我的手。“林叔叔,我们回家吧,我饿了。”
我看着他天真的脸,心里五味杂陈。
孟洁的话,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,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浪。
我是在同情苏晚吗?
我是因为自己渴望家庭,所以才对她好吗?
我一直以为自己想得很清楚,可孟洁的出现,让我开始怀疑自己。
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
我躺在床上,反复回想着和苏晚相处的点点滴滴。
从第一次帮她拿东西,到深夜送童童去医院,再到陪童童开家长会……
我做的这一切,出发点到底是什么?
我越想,心里越乱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刻意和苏晚保持了一点距离。
她约我一起吃饭,我借口说图纸没画完。
童童来敲我的门,我也只是隔着门,跟他说叔叔在忙。
我能感觉到苏晚的困惑。
有一次在电梯里碰到,她看着我,欲言又止。
“林诚,你……是不是有什么事?”她还是问出了口。
“没有,就是最近有点忙。”我不敢看她的眼睛。
那种疏离感,让我难受,也让她不知所措。
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,对着电脑,却一个字也画不出来。
我脑子里,全是孟洁的话,和苏晚那双带着探寻和失落的眼睛。
我开始反思我和孟洁的过去。我们是大学同学,毕业后一起留在这个城市打拼。我们曾经爱过,也曾经为了共同的未来努力过。
但我们之间的爱,太理性了。
我们像两个合伙人,精确地计算着投入和产出,规划着每一步。
直到最后,我们发现,我们的目标根本不一样。
她要的是星辰大海,我要的是人间烟火。
所以我们和平分手,没有争吵,没有怨恨。
可现在,我发现,那段关系,依然在影响着我。
我害怕重蹈覆辙。
我害怕我对苏晚的感情,也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“需要”,而不是纯粹的爱。
就在我陷入这种自我怀疑的泥潭时,苏晚的一个举动,把我拉了出来。
那天晚上,我又是枯坐到深夜。
门铃响了。
我以为是童童,不想开门。
但门铃一直响,不急不缓,很有耐心。
我最终还是走过去,打开了门。
门口站着的是苏晚。
她穿着睡衣,手里端着一个托盘,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。
“我猜你肯定又没吃饭。”她看着我,眼神很平静,“我下了夜班,顺便煮了点。吃吧,吃完了,我们谈谈。”
我没有拒绝的理由。
我让她进来,坐在餐桌前,默默地吃着那碗面。
面很简单,就是一点青菜,一个荷包蛋。
但汤很热,暖流从我的胃,一直流到我的心里。
她就坐在我对面,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吃。
等我吃完,她才开口。
“林诚,这几天,你在躲着我。”她用的是陈述句,不是疑问句。
我没有否认。
“能告诉我为什么吗?”她问。
我沉默了很久。
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。是说我前妻回来了?还是说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感情?
这听起来,都太可笑了。
“是不是……有人跟你说了什么?”她很敏锐。
我抬起头,看着她。
灯光下,她的脸庞显得很柔和。她的眼睛很亮,像两汪清泉,能看透我心底所有的不安和彷徨。
“我只是……需要一点时间,想一些事情。”我说。
“想我们之间的事?”她追问。
我点了点头。
她也沉默了。
良久,她才缓缓开口:“林诚,我知道,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,会很辛苦。我有一个孩子,有一份不能按时下班的工作,我给不了你很多东西。”
“我从来没觉得辛苦。”我立刻说。
“我知道。”她笑了笑,“你是个好人。你帮我,照顾童童,我都很感激。”
她用了“感激”这个词。
我的心,又是一沉。
“但是,”她看着我,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不需要你的同情,也不需要你的感激。如果你对我好,只是因为你觉得我可怜,或者你只是想找个人,组建一个你想象中的家庭,那么,我宁愿我们回到最初,只做邻居。”
她的话,和孟洁的话,竟然不谋而合。
但从她嘴里说出来,没有刺痛,只有一种让我无法回避的真诚。
“我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解释不了。
因为,我连自己都还没想明白。
“林诚,”她站起身,准备离开,“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。我不希望你是一时冲动,也不希望你将来会后悔。”
她走到门口,又回过头。
“还有,那碗面,是我真心实意,为你做的。不是为了感谢你,也不是为了别的。”
说完,她就开门出去了。
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,看着那个空碗,心里乱成一团麻。
苏晚的话,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我的懦弱和犹豫。
她比我勇敢,比我清醒。
她知道自己要什么,不要什么。
而我呢?
我到底想要什么?
那个晚上,我想了一夜。
我想起了我和孟洁在一起的八年。我们很少吵架,相敬如宾。在外人看来,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
可是,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们之间,隔着一条河。我们站在各自的岸边,可以欣赏对方,却无法真正地拥抱彼此。
我又想起了和苏晚、童童在一起的这几个月。
生活里多了很多琐碎的事情,多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。
但是,我的心,却是满的。
那种充实感,是我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里,从未有过的。
我喜欢听童童叫我“林叔叔”。
我喜欢看苏晚穿着护士服,匆匆忙忙去上班的样子。
我喜欢我们三个人,挤在小小的餐桌上吃饭的场景。
这些,都不是我想象出来的。
这些,都是我真实感受到的快乐。
第二天早上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不再去想什么“同情”,什么“渴望”,我只遵从我内心的声音。
我想要和这个女人,和这个孩子,在一起。
我想要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。
我想要给他们一个家。
我走到阳台,看到苏晚正在晾衣服。
她今天没有上班。
我深吸了一口气,走出了家门,敲响了她家的门。
开门的依然是苏晚。
她看到我,眼神有些惊讶。
“我想清楚了。”我看着她的眼睛,很认真地说。
她的手,不自觉地握紧了门框。
“苏晚,我不是同情你,也不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。我就是想对你好,想照顾你和童童。”
“我喜欢你。不是因为你是单亲妈妈,不是因为你看起来需要帮助。就是你,苏于晚这个人。”
“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,但我想和你一起试试。”
我说得很慢,每一个字,都发自我内心。
苏晚就那么静静地听着。
她的眼圈,慢慢地红了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朝我伸出了手。
我握住了她的手。
她的手很凉,但很柔软。
那一刻,我感觉,我握住了我的整个世界。
我们在一起了。
没有鲜花,没有浪漫的仪式,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。
我们就像两棵在隔壁长大的树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枝叶就缠绕在了一起。
我们的关系,很快就从邻居,变成了恋人。
我开始光明正大地,走进她的家。
她的家很小,但很温馨。阳台上有她种的多肉,客厅的墙上贴着童童的奖状。
我把我的牙刷,放进了她的杯子里。
把我的拖鞋,摆在了她的鞋柜里。
我把我的生活,一点一点地,搬进了她的世界。
童童是最高兴的。
他改口叫我“林爸爸”了。
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叫我的时候,是在一个周末的早上。
我做了早餐,喊他起床。
他揉着眼睛,迷迷糊糊地从房间里走出来,抱住我的腿,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:“林爸爸,早上好。”
我的心,瞬间就化了。
我把他抱起来,在他脸上亲了一口。“早上好,儿子。”
苏晚站在厨房门口,看着我们,笑得很温柔。
那是我见过的,她最美的笑容。
我们的生活,进入了一种新的、甜蜜的轨道。
我会送她去上班,接她下班。
她上夜班的时候,我就在家陪着童童。
我们会一起去逛超市,一起去游乐场,一起给童童开家长会。
在别人眼里,我们已经是幸福的一家三口。
我也以为,幸福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。
然而,生活永远比剧本更复杂。
就在我们感情最浓的时候,一个不速之客,打破了我们所有的平静。
那天,我带着童童从幼儿园回来,刚到楼下,就看到一个男人,站在我们单元门口。
男人很高,很瘦,穿着一件夹克,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。
他看到我们,眼睛一亮,径直走了过来。
他的目光,落在童童身上。
“童童?”他试探地喊了一声。
童童躲到了我的身后,怯生生地看着他。
“你是谁?”我警惕地问。
男人没有回答我,而是蹲下身,想去拉童童的手。“童童,不认识我了吗?我是爸爸啊。”
爸爸?
我脑子里“轰”的一声。
这个男人,就是童童的亲生父亲?
他怎么会突然出现?
“你别碰他!”我把童童护在身后。
男人站起身,这才正眼看我。他的眼神里,带着一丝审视和敌意。
“你是谁?”他问。
“我是谁不重要。你找他有什么事?”
“我找我儿子,关你什么事?”他的语气很不客气。
就在我们对峙的时候,苏晚下班回来了。
她看到那个男人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“高磊?”她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,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那个叫高磊的男人,看到苏晚,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。“小晚,我回来了。我来接你和儿子。”
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。
苏晚的脸色,瞬间变得惨白。
那天晚上,我们三个人,进行了一场艰难的谈话。
童童被我哄睡着了。
客厅里,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高磊坐在沙发上,讲述着他这几年的经历。
他说他当年离开,是被人骗去做生意,结果赔光了所有的钱,还欠了一屁股债。他没脸回来见她们母子,就一个人在外面漂泊,打零工还债。
“现在,我把债都还清了。”他看着苏晚,眼神里满是恳切,“小晚,我知道,我以前对不起你。但是,我是爱你的,我也是爱童童的。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,好不好?我们一家人,重新开始。”
我坐在旁边,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。
这是他们的过去,他们的故事。我无权插手。
我只能看着苏晚。
她的手,在微微发抖。
“高磊,我们已经结束了。”她说,声音很轻,但很坚定。
“没有结束!”高磊的情绪有些激动,“我们没有离婚!你还是我老婆,童童还是我儿子!”
“我早就想通了,以前是我混蛋,是我不懂得珍惜。现在我回来了,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们母子俩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去拉苏晚的手。
苏晚像触电一样,把手缩了回来。
“你走吧。”她说,“我不想再见到你。”
“小晚!”
“我让你走!”苏晚的声音,突然提高了八度。
我站起身,走到高磊面前。
“你没听到吗?她让你走。”
高磊看着我,眼神变得凶狠。“小子,这是我们的家事,你少管!”
“现在,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。”我毫不退让地看着他。
我们两个男人,怒目而视。
最后,高磊还是走了。
临走前,他指着我说:“你等着。”
他走后,苏晚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沙发上。
我走过去,把她揽进怀里。
她的身体,冰冷而僵硬。
“没事的,有我呢。”我轻声安慰她。
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,压抑了很久的情绪,终于爆发了。
她哭了。
哭得像个孩子。
我抱着她,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,闷得难受。
我以为,只要我们相爱,就可以克服一切困难。
可我忘了,过去是无法抹去的。
高磊的出现,像一个幽灵,笼罩在我们新建立起来的幸福之上。
接下来的日子,高磊像个狗皮膏药一样,缠上了我们。
他会去苏晚的医院门口等她。
他会去童童的幼儿园门口堵他。
他还找到了我的公司,跟我说,我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。
我跟他说,苏晚已经不爱他了。
他却说:“爱不爱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是童童的爸爸。这一点,你永远都改变不了。”
他的话,再次戳中了我的痛处。
是啊,我不是童童的亲生父亲。
无论我对他多好,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。
苏晚的态度很坚决。她不见他,不接他的电话。
但高磊很会利用童童。
他会给童童买各种各样的玩具,带他去吃肯德基,告诉他,爸爸以前是迫不得已才离开的,现在爸爸回来了,要好好爱他。
孩子是单纯的。
他分不清是非对错。
他只知道,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,是他的爸爸。
童童开始在我面前,提起“爸爸”这个词。
“林爸爸,我爸爸今天给我买了新的奥特曼。”
“林爸爸,我爸爸说,下次带我去坐飞机。”
每当听到这些,我的心,就像被针扎一样。
我能感觉到,童童正在离我远去。
而苏晚,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。
一方面,她对高磊已经没有任何感情,甚至可以说是厌恶。
但另一方面,她又不能完全剥夺童童和亲生父亲接触的权利。
她变得越来越沉默,越来越憔悴。
我们之间的气氛,也变得越来越微妙。
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,无话不谈。
很多时候,我们只是沉默地坐着,各怀心事。
我能感觉到,她心里的那杆天平,正在摇摆。
我开始害怕。
我害怕失去她,失去童童,失去这个我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家。
我变得患得患失。
我会因为苏晚接了一个电话,就胡思乱想。
我会因为童童多看了我一眼,就觉得他是在比较我和高磊。
那种感觉,糟透了。
我们的关系,走到了一个最低谷。
我甚至想过,要不要放手。
或许,就像高磊说的,他们才是一家三口。我,终究只是个外人。
一个周末,我一个人在家,心烦意乱。
我走到阳台,想透透气。
无意间,我看到楼下,高磊正带着童童在玩。
他把童童举得很高,童童发出咯咯的笑声。
那个画面,很和谐,很刺眼。
过了一会儿,苏晚也下楼了。
她站在不远处,看着他们父子俩,脸上没有什么表情。
高磊看到了她,朝她招了招手。
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了过去。
他们三个人,站在一起,说了些什么。
从我的角度,看不真切。
但那一刻,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:看吧,林诚,这才是他们本来的样子。你,该退出了。
我的心,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。
我回到了那个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安静里。
我把自己关在书房,没日没夜地画图。
我想用工作,来麻痹自己。
可是,我做不到。
我的脑子里,全是苏晚和童童。
我想起我们一起做饭的场景。
想起我们一起送童童上学的场景。
想起童童第一次叫我“林爸爸”时,我心里的那种激动。
这些回忆,像刀子一样,一遍一遍地割着我的心。
我开始失眠,大把大把地掉头发。
老周来看我,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。
“你这是怎么了?失恋了?”
我苦笑了一下。
“比失恋还难受。”
我把事情的经过,都告诉了他。
他听完,沉默了很久。
“林诚,你想过没有,苏晚她是怎么想的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我说,“她什么都没跟我说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问问她呢?”
“我怕。”我说,“我怕听到我不想听的答案。”
“你就是个懦夫!”老周骂我,“你就在这里自怨自艾,有什么用?爱情是靠争取的,不是靠退让的!”
“可是,他是童童的亲生父亲。”
“亲生父亲又怎么样?他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吗?这几年,是谁在陪着童童?是谁在照顾苏晚?是你!”
老周的话,像一记重锤,敲醒了我。
是啊,我为什么要退缩?
我爱苏晚,我也爱童童。
我为他们付出了真心。
我凭什么要因为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出现,就放弃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幸福?
那天下午,我想了很多。
我想起了我第一次见到苏晚的样子。她拎着两大袋东西,很累,但很坚强。
我想起了童童发高烧的那个晚上。她那么害怕,却依然在第一时间,想到了求助。
我想起了她对我说的话:“我不需要你的同情。”
她是一个那么独立、那么清醒的女人。
她一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。
而我,应该相信她,也应该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。
家庭,到底是什么?
难道就是那一纸婚书,那一点血缘关系吗?
不是的。
家庭,是陪伴,是责任,是日复一日的守护和付出。
是我在你生病的时候,带你去看医生。
是你在我晚归的时候,为我留一盏灯。
是我们在面对困难的时候,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。
这,才是家。
而我,已经给了苏晚和童童一个家。
高磊给不了。
他给的,只是一时的愧疚和补偿。
想通了这一点,我心里所有的阴霾,都散去了。
我不再害怕,不再犹豫。
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。
我没有立刻去找苏晚。
我知道,她也需要时间,去处理这件事。
我开始像以前一样,过我的生活。
我画图,健身,看书。
我不再去刻意地躲避他们,也不再去打探高磊的消息。
我只是在等。
等苏晚做出她的选择。
我相信她。
一个星期后的晚上,门铃响了。
我打开门,是苏晚。
她看起来,比前段时间好多了。虽然还是有些憔悴,但眼神里,恢复了以前的光彩。
“我能进来吗?”她问。
我让她进来。
我们在沙发上坐下。
“林诚,”她先开了口,“对不起,这段时间,让你受委屈了。”
我摇了摇头。“你不用说对不起。该说对不起的,不是你。”
她看着我,笑了笑。
“我和他,都谈清楚了。”她说。
我心里一紧,但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
“我告诉他,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。我不会跟他复婚,也不会离开这里。”
“那童童呢?”我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。
“他毕竟是童童的父亲,我不能阻止他们见面。但是,我跟他约法三章。他可以定期来看童童,但不能干涉我们的生活。”
“他同意了?”
“他不同意也没办法。”苏晚的语气很平静,但很坚定,“我已经准备走法律程序,起诉离婚了。这几年,他没有尽过一天抚养的义务,法院会把孩子判给我的。”
我看着她,心里涌起一阵敬佩。
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,内心却如此强大。
“苏晚,”我握住她的手,“你……想好了吗?”
“我想好了。”她回握住我的手,很用力,“林诚,我想得很清楚。我想要的,不是一个只在血缘上存在的丈夫和父亲。我想要的,是一个能和我一起,分担风雨,分享阳光的伴侣。”
“而那个人,是你。”
她的眼睛,亮得像天上的星星。
我把她紧紧地,拥入怀中。
那一刻,我感觉,我失而复得的,是我的整个世界。
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。
但我们都知道,我们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路。
我们的未来,会很长,很长。
高磊最终还是同意了离婚。
也许是他看到了苏晚的决心,也许是他自己也累了。
他没有再来纠缠我们。
只是每个月,会来看童童一次。
童童对他的感情,很复杂。
既有血缘上的亲近,也有长时间分离造成的陌生。
我和苏晚,都没有干涉他们。
我们只是告诉童童,他有两个爸爸。
一个给了他生命。
一个,会陪他长大。
孩子的心,是最纯净的。
他慢慢地,接受了这个事实。
他依然叫我“林爸爸”,叫高磊“爸爸”。
我们的生活,又回到了正轨。
但和以前,又有些不一样。
经历过这场风波,我们之间的感情,变得更加坚固。
我们更懂得珍惜彼此,更懂得家的意义。
一个很平常的晚上,我们三个人,像往常一样,在厨房里准备晚饭。
苏晚在切菜,童童在旁边洗西红柿,我负责掌勺。
厨房里,油烟机嗡嗡作响,锅里发出滋滋的声音,混着童童不成调的歌声。
我看着他们母子俩的侧脸,在温暖的灯光下,显得那么柔和。
苏晚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,回过头,冲我笑了笑。
我也笑了。
那一刻,我心里无比地踏实和安宁。
我曾经以为,我的生活,就是画不完的图纸,和一屋子的寂静。
是他们,让我的世界,变得有声有色,有滋有味。
这就是我想要的家。
不需要多大,不需要多豪华。
只要有爱的人在身边,有热腾腾的饭菜,有孩子的笑声。
这就够了。
我关掉火,盛出最后一盘菜。
“开饭啦!”
“来咯!”
苏晚和童童,异口同声地回答。
我们围坐在餐桌前,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,窗内,是我们的小小人间。
我知道,这,就是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