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乐乐,慢点,别在楼道里跑,会摔跤的。”
一个女人的声音,隔着门板传过来,带着点疲惫,但很柔和。
我正对着电脑屏幕,手指悬在键盘上,一行代码卡了半天。听到这个声音,我下意识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,晚上八点半。
她回来了。
我叫陈阳,三十二岁,是个自由职业的平面设计师。一个人住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,一套两居室,一间当卧室,一间是我的工作室。生活简单,甚至有点单调。
隔壁住着一对母子,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,林晚,和她五岁的儿子,乐乐。
林晚是市中心医院的护士,我猜是急诊科或者ICU的,因为她的作息很不规律,有时候清晨出门,有时候深夜才归。
我跟她不熟,只是点头之交。在电梯里遇到,会互相笑一下。她去倒垃圾,我正好出门,会帮她把门带上。她偶尔会提着超市的打折水果,分我几个,说一个人吃不完,放着就坏了。
我对她的印象,就是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护士服,和眼睛里藏不住的倦意。
还有乐乐。一个很活泼的小男孩,总像个小炮弹一样冲来冲去。他会很有礼貌地喊我“叔叔好”,然后躲到他妈妈身后,探出半个脑袋,好奇地打量我。
我的生活,就像我书桌上那杯温吞的白开水,无色无味,但也解渴。我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状态,工作,吃饭,睡觉,偶尔跟朋友出去喝两杯。我觉得这样挺好,稳定,可控。
隔壁的声响,是这片稳定里唯一的变量。
乐乐的笑声,哭闹声,林晚哄他的歌声,有时候还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。这些声音,像水彩滴进清水里,慢慢地,在我原本黑白的生活里,晕开了一点淡淡的颜色。
我没想过要改变什么。这种邻里关系,不远不近,刚刚好。
直到那天晚上。
大概是凌晨两点,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。
我有点迷糊,以为是自己做梦。但那声音很执着,“咚咚咚”,一下比一下重。
我披了件外套走过去,从猫眼里往外看,是林晚。
她穿着睡衣,头发乱糟糟的,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慌乱。
我打开门。
“陈阳,能不能……能不能帮我个忙?”她的声音都在抖,“乐乐,乐乐他发高烧,说胡话了,我叫不醒他。”
我往她屋里看了一眼,乐乐躺在沙发上,小脸通红,嘴里在无意识地哼哼。
我没多想,回屋抓起车钥匙和钱包就出来了。
“走,去医院。”
去医院的路上,林晚一直抱着乐乐,不停地用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,嘴里念叨着:“都怪我,都怪我,今天就不该带他去公园玩……”
我开着车,没说话。城市的午夜很安静,只有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后退去。
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颤。
到了医院,挂急诊,量体温,做检查。一套流程下来,天都快亮了。
医生说是急性扁桃体炎引起的高烧,需要住院观察。
林晚去办住院手续,我抱着已经睡着的乐乐,坐在走廊的长椅上。
小家伙很沉,软软地趴在我肩上,呼吸带着一股热气。我看着他烧得通红的小脸,心里某个地方,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林晚办完手续回来,眼睛红红的。她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又没说出来。
“谢谢你,陈阳。”最后,她只说了这句。
“没事,邻居嘛。”我把乐乐小心地递给她。
那一刻,我清楚地意识到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,因为这场深夜的急诊,裂开了一道缝。
我不再只是那个住在隔壁的设计师,她也不再只是那个偶尔会送我水果的单亲妈妈。
我看到了她的脆弱,她的无助。
而她,也让我走进了她最慌乱的时刻。
从医院回来后,我们的关系自然而然地近了许多。
林晚要上班,乐乐住院需要人照顾。她没有别的亲人在这座城市,只能请护工。但她不放心,总是忧心忡忡。
我跟她说:“你要是信得过我,下午我去替你一会儿,让你能喘口气。”
我的工作时间自由,下午正好是灵感枯竭的时候,去医院陪陪孩子,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。
她看着我,眼神里有感激,也有一丝犹豫。
“太麻烦你了。”
“不麻烦,反正我也没什么事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。
从那天起,我每天下午三点,会准时出现在乐乐的病房。
我给他带绘本,带小玩具,给他讲故事。乐乐很喜欢我,总是“陈叔叔,陈叔叔”地叫个不停。
他会把他画的画拿给我看,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小人,他说一个是妈妈,一个是他,还有一个,是我。
林晚通常会在五点左右过来接替我。她每次来,都会带一份晚饭,坚持要我吃了再走。
医院食堂的饭菜,味道实在一般。但我们俩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,一人一份盒饭,就着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,却吃得异常安静。
我们开始聊天,聊我的工作,聊她的医院,聊乐乐的趣事。
我知道了她为什么一个人带孩子。她的丈夫,乐乐的爸爸,是一名消防员,三年前在一次救援中牺牲了。
她说起这些的时候,语气很平静,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但我看到,她的手,紧紧地攥着衣角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,只能默默地听着。
那一刻,我心里对她的感觉,除了邻居之间的情谊,又多了一层别的东西。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受,有同情,有敬佩,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。
我开始习惯每天下午去医院,习惯看到乐乐的笑脸,习惯和林晚一起吃那份味道不怎么样的盒饭。
我的生活,那杯温吞的白开水,似乎被加了糖,开始有了甜味。
但很快,我就尝到了这丝甜味背后的苦涩。
乐乐出院后,为了感谢我,林晚坚持要请我吃顿饭。
不是在外面,是在她家。
那是我们第一次,像朋友一样,坐在一个饭桌上。
她做了四菜一汤,手艺很好。乐乐坐在我旁边,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,小大人似的说:“陈叔叔,你多吃点,你都瘦了。”
林晚笑着看我们,眼里的温柔,像一汪春水。
那顿饭,吃得很开心。
饭后,我主动要求洗碗。林晚没跟我争,只是靠在厨房门口,跟我聊天。
气氛很好,好到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,仿佛我们本就该是这个样子。
就在这时,我妈打来了电话。
我擦了擦手,走到阳台去接。
电话里,我妈照例是催我找对象。
“阳阳啊,你也不小了,该考虑个人问题了。我跟你说,你张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姑娘,是小学老师,人长得也周正,你抽空去见见?”
我敷衍着:“妈,我最近忙,没时间。”
“忙忙忙,你一天到晚忙什么?你就是借口!我跟你说,男大当婚,女大当婚,你别不当回事。找个正经姑娘,安安稳稳过日子,比什么都强。”
我正想挂电话,我妈突然压低了声音问:“我听你王叔说,你跟隔壁那个……走得挺近?”
王叔是我爸的同事,也住这个小区。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“就普通邻居,她孩子生病,我帮了点忙。”
“普通邻居?普通邻居能天天往人家里跑?”我妈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,“阳阳,我跟你说,那个女人,情况太复杂。一个人带着个孩子,还是个寡妇,你可别犯糊涂!”
“妈,你说什么呢!”
“我说的是实话!你是个没结过婚的小伙子,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,干嘛要去招惹她?你跟她在一起,你图什么?一上来就给人家当后爸?我们陈家可丢不起这个人!”
我妈的话,像一盆冷水,从头浇到脚。
那些我刻意回避的问题,被她血淋淋地摆在了我面前。
是啊,我在图什么?
我喜欢林晚吗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跟她和乐乐在一起的时候,我很放松,很快乐。那种感觉,是我之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,从未有过的。
但我能承担起这份快乐背后的责任吗?
我能面对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吗?
我能当好一个父亲的角色吗?
我不知道。
挂了电话,我回到客厅,林晚已经把碗都洗好了。
她看我脸色不对,关切地问:“怎么了?家里有事?”
我摇摇头,勉强笑了笑:“没事,我妈,催我找对象呢。”
我说完,就看到林晚的眼神,暗了一下。
那是一种很细微的变化,但被我捕捉到了。
她也笑了笑,笑容里带着一丝疏离:“是该找了,你条件这么好。”
那一晚,我失眠了。
我妈的话,像魔咒一样,在我脑子里盘旋。
“情况复杂”,“寡妇”,“当后爸”,“丢人”。
这些词,每一个都像一根针,扎在我的心上。
第二天,我刻意避开了林晚。
她出门上班,我假装还在睡觉。她带着乐乐回来,我把工作室的门关得紧紧的。
我以为,只要不见面,那些烦恼就会自己消失。
但事实是,我越是躲避,心里就越是想念。
我想念乐乐的笑声,想念林晚做的饭菜,想念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的那种温暖。
我的生活,又回到了过去那种黑白的状态,甚至比以前更加难熬。
因为我知道了彩色的世界是什么样子。
那杯白开水,在尝过甜味之后,再喝,就只剩下索然无味。
我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。
理智告诉我,我妈说得对,选择林晚,就是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路。
但情感上,我却无法控制地被她吸引。
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星期。
一个星期里,我们只在电梯里碰到过一次。
她看到我,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笑,很客气地打了声招呼:“陈阳。”
我也回了句:“下班了?”
然后就是沉默。
电梯里的空气,仿佛都凝固了。
我能感觉到她的失落,我也能感觉到我自己的狼狈。
我像个逃兵,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,也不敢面对她。
我开始反思,我到底在害怕什么?
害怕别人的眼光?害怕承担责任?
还是害怕自己,根本给不了她们母子一个好的未来?
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,对着电脑发呆。屏幕上是客户催了好几次的设计稿,但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
我的脑子里,全是林晚和乐乐的影子。
我想起她抱着高烧的乐乐时,那种无助的样子。
我想起她在医院走廊里,跟我说起她丈夫时,那种故作坚强的平静。
我想起乐乐把他画的画送给我时,那种纯真的眼神。
这些画面,像电影一样,在我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播放。
我问自己,陈阳,你到底想要什么?
是回到过去那种安稳但乏味的生活,去相亲,去找一个“情况不复杂”的姑娘,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?
还是遵从自己的内心,去争取那份让你感到温暖和快乐的感情,哪怕前路充满未知和挑战?
我没有答案。
或者说,我不敢去想那个答案。
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。
我正在家里看电影,门铃响了。
我打开门,是乐乐。
他一个人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一个奥特曼的玩具。
“陈叔叔。”他仰着小脸看着我。
“乐乐?你怎么一个人?你妈妈呢?”
“妈妈在睡觉。”乐乐说,“妈妈今天不舒服,她说头疼。”
我心里一紧。
“那你怎么出来了?”
“我想找你玩。”乐乐晃了晃手里的奥特曼,“妈妈说,不可以打扰叔叔工作。但是,你今天没有工作的声音。”
孩子的感觉,总是最敏锐的。
我把他让进屋,给他拿了瓶酸奶。
“妈妈怎么不舒服?去看医生了吗?”
乐乐摇摇头:“妈妈吃了药,就睡了。她不让我吵她。”
我越想越不放心。林晚的工作强度很大,身体本来就不好。
我跟乐乐说:“乐乐,你在这里看会儿电视,叔叔去看看妈妈,好不好?”
乐乐乖巧地点点头。
我拿着备用钥匙,打开了隔壁的门。
林晚的家,很整洁,但也很冷清。
我走到卧室门口,看到她躺在床上,盖着被子,眉头紧紧地皱着。
我走过去,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。
很烫。
她也在发烧。
我叫了她几声,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看到我,眼神里满是惊讶。
“陈阳?你怎么……”
“你发烧了,我送你去医院。”我的语气,不容置疑。
她挣扎着想坐起来:“我没事,就是有点累,睡一觉就好了。乐乐呢?”
“乐乐在我家,你别管了。”
我扶着她下床,给她找了件厚外套穿上。
她的身体很软,靠在我身上,几乎没什么重量。
去医院的路上,她靠在副驾驶座上,一直没说话。
我看着她苍白的侧脸,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这个女人,总是这样。
照顾别人的时候,她是个无所不能的白衣天使。
轮到自己,却连生病了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。
如果今天乐乐没有来找我,她是不是就准备这么一个人硬扛过去?
到了医院,还是那套熟悉的流程。
挂号,检查,输液。
她躺在病床上,打着点滴,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,看着她。
灯光下,她的睫毛很长,眼下有淡淡的青色。睡着的时候,她不像平时那么坚强,反而像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。
我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,我妈在电话里问我的话。
“你图什么?”
是啊,我图什么?
我看着眼前这个沉睡的女人,心里慢慢地,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。
我图的,不是她的过去,也不是她的现在。
我图的,是和她一起,去创造一个未来。
一个有她,有乐乐,也有我的未来。
我不再去想什么“情况复杂”,什么“别人的眼光”。
那些东西,在这一刻,都变得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我不想再看到她一个人硬扛。
我想站在她身边,在她生病的时候,能第一时间送她去医院。
我想在她疲惫的时候,能让她有个可以依靠的肩膀。
我想和她一起,看着乐乐长大。
这个念头,一旦清晰起来,就变得无比坚定。
我不再犹豫,也不再害怕。
我从被动地承受,变成了主动地想要去抓住些什么。
我拿出手机,给我妈发了条信息。
“妈,那个小学老师,我就不见了。我有喜欢的人了。”
发完信息,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,落了地。
林晚醒来的时候,已经是晚上了。
她看到我还在,有些意外。
“你怎么还没走?”
“我走了,谁照顾你?”我把旁边桌上温着的粥端给她,“医生说你不能吃别的,先喝点粥。”
她看着我,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接过碗,小口小口地喝着。
病房里很安静,只有她喝粥的细微声音。
“陈阳,”她突然开口,“谢谢你。”
“又说谢谢。”我笑了笑,“你要是真想谢我,以后就对自己好一点,别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。”
她抬起头,看着我,眼睛里亮晶晶的。
“我……”
“林晚,”我打断她,决定不再拐弯抹角,“我喜欢你。”
我说得很平静,但心跳得很快。
她手里的勺子,“当”的一声,掉进了碗里。
她愣住了,就那么看着我,像是没听清我说的话。
我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,又重复了一遍。
“我喜欢你。不是邻居之间的那种喜欢,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。我想照顾你,也想照顾乐乐。”
我看到她的眼圈,慢慢地红了。
她没有回答我,只是低下头,眼泪一滴一滴地,掉进了粥碗里。
我没有催她。
我知道,她需要时间。
我把纸巾递给她,静静地陪在她身边。
过了很久,她才抬起头,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“陈阳,你知不知道,你在说什么?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知道我的情况。我结过婚,我有个孩子,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再次打断她,“我知道你所有的过去。我不在乎。我在乎的,是我们的未来。”
“未来?”她自嘲地笑了笑,“我这样的人,还有什么未来?”
“有。”我握住她的手,她的手很凉,“只要你愿意,我们的未来,现在就开始。”
她看着我,眼神里有动容,有挣扎,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,深深的悲伤。
那天晚上,她没有给我答案。
出院后,她对我,似乎比以前更客气,也更疏远了。
我明白,我的表白,给了她很大的压力。
我没有逼她,只是像以前一样,默默地对她好。
我会提前买好菜,放在她家门口。
我会在她下夜班的时候,给她留一盏灯。
乐乐还是会经常来找我玩,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,陪他画画,给他讲故事。
我以为,只要我坚持下去,总有一天,能融化她心里的冰。
但我没想到,等待我的,是一个更残酷的真相。
那天,我陪乐乐在楼下的小公园玩。
乐乐突然指着不远处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,兴奋地喊:“爸爸!”
我愣住了。
那个男人,不是林晚的丈夫吗?他不是已经……
我顺着乐乐指的方向看过去,那个男人也看到了我们,他笑着朝我们走过来。
他长得很高,很阳光,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,肩上扛着徽章。
“乐乐。”他蹲下来,抱起乐乐,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。
乐乐开心地搂着他的脖子。
我站在原地,脑子一片空白。
这是怎么回事?
那个男人抱着乐乐,走到我面前,朝我伸出手。
“你好,我叫周毅,是林晚的……同事,也是她丈夫的战友。”
我机械地跟他握了握手。
“乐乐这孩子,从小就喜欢黏着我,可能是因为我跟他爸爸穿一样的衣服吧。”周毅的笑容里,带着一丝苦涩。
我明白了。
原来,他不是乐乐的爸爸。
但从乐乐对他的依赖,和他的自我介绍里,我读出了更深层的信息。
他,在追求林晚。
而且,他有着我无法比拟的优势。
他是她丈夫的战友,他们有共同的回忆,共同的圈子。
在乐乐心里,他甚至可以成为“爸爸”的替代品。
而我呢?
我只是一个住在隔壁的设计师。
一个外人。
周毅的出现,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我的尴尬和无力。
那天之后,周毅来得更勤了。
他会开着车来接林晚下班,会给乐乐买最新款的玩具,会带着他们母子俩,去参加他们战友的聚会。
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,看起来,才更像一个完整的家庭。
而我,彻底成了一个局外人。
林晚没有明确地拒绝我,但也没有接受我。
她只是把我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,一个“好邻居”的位置。
我能感觉到,她在我和周毅之间摇摆。
或者说,她根本没有把我当成一个选项。
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。
我开始怀疑自己。
我的坚持,是不是只是我的一厢情愿?
我的喜欢,对她来说,是不是一种负担?
我甚至开始想,也许周毅才是更适合她的人。
他能给她和乐乐,一个更稳定,也更“名正言顺”的未来。
我开始退缩了。
我不再主动去找她,不再给她买菜,不再等她下班。
我把自己重新关回那个黑白的世界里。
只是这一次,我的世界里,下了连绵不绝的雨。
我以为,只要我退出,这件事就会慢慢过去。
我会忘了她,她也会和周毅开始新的生活。
但生活,总是在你最绝望的时候,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。
那天晚上,我加完班,已经快十二点了。
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,刚出电梯,就看到林晚家门口,站着一个人。
是周毅。
他看起来喝了点酒,靠在墙上,脸色不太好。
看到我,他愣了一下,然后朝我走了过来。
“陈阳,是吧?”
我点点头。
“我能跟你聊聊吗?”
我把他让进了屋。
他坐在沙发上,沉默了很久,才开口。
“我跟林晚,表白了。”
我的心,沉了下去。
“她拒绝了。”
我猛地抬起头,看着他。
“她说,她一直把我当成哥哥,当成死去的丈夫的影子。她对我,只有感激,没有爱情。”周毅苦笑着,“她说,她心里有人了。”
我的呼吸,停滞了一秒。
“她说,那个人,让她感觉到了久违的,被当成一个普通女人来对待的感觉。而不是一个英雄的遗孀,一个需要被同情和照顾的单亲妈妈。”
周毅看着我,眼神很复杂。
“那个人,是你吧。”
我没有回答。
“我输了。”周毅站起来,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我输得心服口服。她跟着我,或许会很安稳,但不会快乐。她需要的,不是一个活在她过去的人,而是一个能带她走向未来的人。”
“好好对她。”
周毅说完,就走了。
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,很久很久,都没有动。
他的话,像一道光,劈开了我心里所有的阴霾。
原来,她不是不在乎我。
原来,她也一直在挣扎。
原来,我所以为的劣势,恰恰是她最看重的东西。
我没有和她沉重的过去捆绑在一起。
我看到的,只是林晚,一个需要被爱,也值得被爱的女人。
我终于明白了。
爱,不是去填补过去的空白,而是去创造一个全新的未来。
我不能再等了。
我冲出家门,用力地敲响了隔壁的门。
门开了,是林晚。
她穿着睡衣,眼睛红红的,显然是哭过。
看到我,她愣住了。
我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,一把将她拉进怀里,紧紧地抱住。
“林晚,我们在一起吧。”
我感觉到她的身体,在我的怀里,轻轻地颤抖。
她没有推开我。
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,压抑了很久的哭声,终于释放了出来。
那一夜,我们聊了很多。
聊她的丈夫,聊她的恐惧,聊她的犹豫。
也聊我的懦弱,我的退缩,我的不安。
我们把彼此心里所有的伤口和疤痕,都摊开在对方面前。
没有隐瞒,没有伪装。
当所有的心结都解开,剩下的,便是无法抑制的情感。
那晚的月光很好,透过窗户,洒在她的脸上。
我看着她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。
我爱她。
很爱很爱她。
我低下头,吻住了她的唇。
她的回应,生涩,却又热烈。
像是干涸了很久的土地,终于等来了期待已久的甘霖。
我们从客厅,到卧室。
衣服散落了一地。
那一夜,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,只有最原始,最坦诚的交融。
我们用身体,确认着彼此的存在,也确认着彼此的未来。
第二天早上,我醒来的时候,林晚还在我怀里睡着。
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,照在她安静的睡颜上。
我轻轻地,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。
卧室的门,被悄悄地推开了一条缝。
乐乐的小脑袋探了进来。
他看到我们,没有惊讶,反而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。
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,爬上床,小心翼翼地躺在我们中间。
然后,他伸出小手,一边牵着我,一边牵着他妈妈。
我看着他,又看了看身边的林晚。
阳光正好,岁月安然。
我知道,我的生活,从这一刻起,才真正地,从黑白变成了彩色。
这不是故事的结局,而是我们故事的,刚刚开始。
我和林晚的关系,确定了下来。
没有告诉任何人,就像两个普通的恋人一样,开始了我们的生活。
生活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关系改变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她依旧要去上那些熬人的夜班,我依旧要面对客户那些挑剔的要求。
但有些东西,确实不一样了。
我的那杯白开水,现在每天都有人记得帮我续上。
她下夜班回来,桌上总会有一份温热的早餐。
我赶稿到深夜,会有一杯热牛奶悄悄放在手边。
她休息的时候,我们会像所有普通家庭一样,带着乐乐去公园,去游乐场。
乐乐坐在我的肩膀上,挥舞着手里的棉花糖,笑得像个小太阳。
林晚走在我身边,手里拎着我们的外套和水壶,脸上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,轻松而满足的笑容。
我们手牵着手,走在阳光下。
那一刻,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。
当然,生活不全是甜蜜。
我妈知道了我们的事,跟我大吵了一架。
电话里,她几乎是用吼的。
“陈阳,你是不是疯了!我跟你说了那么多,你一句都听不进去!你非要去找那个女人?”
“妈,她有名字,她叫林晚。”
“我管她叫什么!我告诉你,我不同意!你要是敢跟她在一起,你就别认我这个妈!”
我沉默了。
我知道,跟她说再多道理也没用。
“妈,这是我自己的事,我自己决定。”
说完,我挂了电话。
我知道她会难过,但我不能因为她的不理解,就放弃我认定的幸福。
除了家里的压力,还有外界的眼光。
小区里的邻居,看我们的眼神,也变得有些异样。
我能听到他们在我背后小声的议论。
“你看,就是那个设计师,跟隔壁那个寡妇好上了。”
“年纪轻轻的,找什么样的不好,非要找个带孩子的。”
“图什么呀,真是想不开。”
这些话,像软刀子,割在心上。
我倒无所谓,但我怕林晚听到了会难受。
有一次,我们一起去超市,就碰到了那个爱嚼舌根的王阿姨。
她看到我们,笑得一脸暧昧。
“哟,小陈,陪小林买菜呢?你们这……可真是郎才女貌啊。”
她嘴上说着好听的,但那眼神里的轻蔑,藏都藏不住。
我感觉到林晚牵着我的手,紧了一下。
我反手握住她,朝那个王阿姨笑了笑。
“是啊,王阿姨。我女朋友,漂亮吧?”
我故意把“女朋友”三个字,说得很大声。
王阿姨的表情,瞬间变得很精彩。
林晚愣愣地看着我,眼睛里,有惊讶,也有感动。
回家的路上,她一直没说话。
进了家门,她才开口。
“陈阳,你不用这样的。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。”
我把她拉到怀里,看着她的眼睛。
“我在乎。”我说,“我不想让你受一点委屈。你是我的女朋友,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,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。”
她的眼圈又红了。
这个爱哭的女人。
但这一次,我知道,那是幸福的眼泪。
我们之间的感情,在这些共同经历的风雨里,变得越来越牢固。
我开始真正地,融入她们母子的生活。
我学会了给乐乐扎小辫子,虽然扎得歪歪扭扭。
我学会了修她家那个总是漏水的水龙头。
我甚至学会了做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。
我的工作室里,不再只有我一个人。
乐乐会搬个小板凳,坐在我旁边,安安静静地画画。
林晚会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,走进来,笑着说:“陈大设计师,休息一下吧。”
家里的色调,也从我喜欢的黑白灰,慢慢地,被她们母子俩的东西填满。
乐乐的奥特曼,林晚买的绿植,沙发上多出来的卡通抱枕。
这些东西,让这个原本只是一个住所的地方,开始有了“家”的温度。
我以为,日子就会这样,平淡而幸福地过下去。
直到乐乐的爷爷奶奶,突然找上了门。
那是林晚丈夫的父母。
两个老人,从乡下来,风尘仆仆。
他们看到我,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和审视。
“你就是那个,住我儿媳妇隔壁的男人?”乐乐的奶奶,语气很不客气。
林晚把他们让进屋,给我使了个眼色,让我先回自己家。
我没走。
我知道,她一个人,应付不来。
我站在她身边,表明了我的立场。
两个老人,是来要乐乐的。
“林晚,我们知道你一个人带孩子辛苦。我们年纪也大了,就想把孙子接到身边,替我儿子,把他抚养成人。”乐乐的爷爷,说得倒是很恳切。
“我们家就这么一根独苗,不能让他跟着你,以后管别人叫爸!”乐乐的奶奶,话就说得很难听了。
林晚的脸,瞬间就白了。
“爸,妈,乐乐是我的儿子,我不会让他离开我的。”
“你的儿子?他也是我们老周家的孙子!你一个女人,还这么年轻,以后总是要再嫁的。你嫁了人,还能真心对乐乐好吗?后爸能有亲爸好吗?”
“他有我!”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。
两个老人,齐刷刷地看向我。
“我会对乐乐好,像亲生父亲一样。”我看着他们,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爱林晚,也爱乐乐。我们会给他一个完整的家。”
“你?”乐乐的奶奶上下打量着我,冷笑一声,“你算个什么东西?你说得好听,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?你是图我们家林晚年轻漂亮,还是图我们儿子那点抚恤金?”
这话,太伤人了。
林晚的身体,晃了一下。
我扶住她,心疼得无以复加。
“阿姨,我尊重你们是长辈,也理解你们想念孙子。但请您说话,也尊重一下我们。”我的声音,冷了下来,“我跟林晚在一起,是因为我爱她。跟钱,跟任何东西,都没有关系。”
“我自己的职业,能给我和她们母子,一个很好的生活。不需要图任何人的任何东西。”
那天,我们谈了很久。
或者说,是吵了很久。
两个老人,认定了我是个图谋不轨的骗子。
无论我们怎么解释,他们都听不进去。
最后,他们留下了一句话。
“林晚,我们给你一个星期时间考虑。要么,把乐乐给我们。要么,就跟他断了,好好守着我儿子的家。”
说完,他们就走了。
屋子里,一片死寂。
乐乐被吓坏了,躲在房间里,不敢出来。
林晚坐在沙发上,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。
我走过去,坐在她身边,把她揽进怀里。
“别怕,有我呢。”
她靠在我肩上,没有哭,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。
“陈阳,我是不是很自私?”她轻声说,“我为了自己的幸福,让乐乐,连爷爷奶奶都没有了。”
“这不是你的错。”
“如果我没有遇见你,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?他们就不会来跟我抢乐乐,乐乐也能像别的孩子一样,有爷爷奶奶疼。”
我捧起她的脸,强迫她看着我。
“林晚,你听我说。这不是你的错。你没有做错任何事。你只是想追求自己的幸福,这有什么错?”
“你丈夫是英雄,所有人都觉得,你就应该守着这份荣誉,当一辈子英雄的遗孀。可是谁问过你,你想不想要这样的生活?谁关心过你,一个人撑着这个家,有多辛苦?”
“你也是个普通人,你也会累,会痛,也需要人爱。你选择我,不是背叛,是新生。”
我的话,似乎触动了她。
她的眼泪,终于流了下来。
那个星期,是我们在一起之后,最煎熬的一个星期。
林晚整夜整夜地失眠。
她一边,是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。
一边,是她好不容易才抓住的爱情。
手心手背都是肉。
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,心如刀割。
我甚至想过,要不要我退出。
只要我离开,是不是所有的矛盾,就都解决了?
但这个念头,只是一闪而过。
我知道,我不能走。
我走了,她就真的,又变回一个人了。
我必须陪着她,一起面对。
一个星期后,乐乐的爷爷奶奶,又来了。
这一次,他们带来了好几个人,看起来像是家里的亲戚。
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。
林晚把乐乐送到我家,让我照顾好他。
然后,她一个人,去面对那些人。
我在家里,坐立不安。
我能听到隔壁传来的,激烈的争吵声。
我怕林晚会撑不住。
就在我准备冲过去的时候,乐乐拉住了我的衣角。
“陈叔叔,妈妈会没事的,对不对?”他仰着小脸,眼睛里满是担忧。
我蹲下来,摸了摸他的头。
“对,妈妈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,她会没事的。”
我抱着乐乐,心里却在不停地祈祷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隔壁的争吵声,停了。
然后,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。
我打开门,看到林晚站在门口。
她的脸色很苍白,但眼神,却异常的坚定。
“陈阳,”她说,“我们结婚吧。”
我愣住了。
我以为我听错了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我们结婚吧。”她看着我,嘴角,慢慢地,向上扬起,“我刚才告诉他们,我已经决定了,要嫁给你。乐乐,以后就是你的儿子。他们如果还认这个孙子,就必须接受你这个孙女婿。”
“他们……同意了?”
“他们没同意。”林晚笑了,那笑容,像雨后的彩虹,“但这是我的家,我的人生,我说了算。”
那一刻,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。
她那么瘦弱,却又那么强大。
她用她的方式,保护了我们的爱情,也保护了我们的家。
我走上前,紧紧地抱住她。
千言万语,都化作了一句话。
“好,我们结婚。”
我们的婚礼,办得很简单。
没有请很多客人,只有几个最要好的朋友。
我妈没有来。她只是托人带了一个红包,说她身体不舒服。
我知道,她还在生我的气。
但我相信,总有一天,她会理解我的。
林晚的公公婆婆,也没有来。
婚礼那天,我牵着林晚的手,站在小小的礼台上。
乐乐穿着一身小西装,当我们的花童。
他拿着戒指,一步一步,稳稳地朝我们走来。
他把戒指交给我,然后,用他稚嫩的声音,对着麦克风,大声地说:
“祝爸爸妈妈,新婚快乐!”
那一声“爸爸”,让我瞬间红了眼眶。
我看着林晚,她也哭了。
我们笑着,流着泪,为彼此戴上了戒指。
台下,是朋友们善意的掌声和祝福。
我知道,从今天起,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。
未来或许还会有风雨,但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,就没有什么,是过不去的。
我爱她,爱这个给了我一个家的女人。
我爱他,爱这个让我懂得责任与担当的孩子。
我爱我们这个,来之不易的,家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