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9年,林场破木屋里的那夜值更
我是1947年生人,1969年那年,我二十二岁,正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,却又带着点愣头青的莽撞。那年开春,我被乡里分到了三十里外的国营林场,说是当护林员,其实就是个打杂的,跟着老林工们巡山、种树、防野火。
林场的日子苦,苦得能把人骨头熬酥。住的是油毡顶的土坯房,吃的是掺了糠的玉米面窝头,喝的是山泉水,冰得人牙花子疼。那时候林场里算上我,一共就五个男的,最大的老陈头五十多,最小的我二十二,清一色的光棍汉。不是我们不想找媳妇,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,姑娘家谁愿意来?
转机出现在那年夏天。林场后山的防火瞭望塔缺个值夜的,老陈头年纪大了,熬不了夜,其他几个要么怕黑,要么嫌瞭望塔里的木板床硌得慌,最后这活儿就落到了我头上。可光我一个人不行,瞭望塔离林场宿舍有两里多地,夜里万一有个啥情况,连个搭手的人都没有。老场长琢磨了半天,一拍大腿说:“要不,让秀莲跟你搭伴吧!”
秀莲这个名字,我早有耳闻。她是邻村的,男人前年上山采蘑菇,失足摔进了山涧,没了。她一个人拉扯着个三岁的娃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。后来林场缺个做饭的,老场长看她可怜,就把她招了进来,管两顿饭,给点微薄的工钱。
我当时一听,脑袋嗡的一声,心里直打鼓。跟一个年轻寡妇住一间屋?这要是传出去,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。那时候的人封建,寡妇门前是非多,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。
我磨磨蹭蹭地去找老场长,想推辞。老场长叼着个旱烟袋,吧嗒吧嗒抽着,烟雾缭绕里瞅着我:“咋?嫌秀莲是寡妇?人家秀莲清清白白的人,比你小子正派多了。瞭望塔里两张床,中间拉个帘子,各睡各的,值夜的时候轮班巡山,能有啥闲话?你要是不去,那这护林员的活儿,你也别干了!”
这话一撂,我不敢吱声了。那时候能有个正经差事不容易,我哪敢丢了饭碗。
就这样,我和秀莲成了瞭望塔的“值夜搭档”。
瞭望塔其实就是个两层的破木屋,底下一层堆着柴火和防汛的沙袋,上面一层才是住人的地方,放着两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,一张小方桌,再没别的物件。我去的那天,秀莲已经先到了,正拿着块抹布擦桌子。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用一根黑皮筋扎着。她比我大两岁,二十四,眉眼清秀,就是脸上没什么血色,看着有点单薄。
见我进来,她抬起头,冲我笑了笑,声音轻轻的:“来了?我把东边那张床收拾好了,你睡那边吧。”
我脸一下子红了,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,手里攥着的铺盖卷都快被我捏出水了。“哦,哦,好,麻烦你了。”我憋了半天,就说出这么一句。
她没再多说什么,转身从墙角拖出一捆高粱秆,在两张床中间搭了个简易的帘子。那帘子不高,也就到我胸口,风一吹就晃悠,可就这么个帘子,却像是在我俩之间隔了一道墙,一道谁也不敢逾越的墙。
夜里的林场,静得吓人。山风刮过树梢,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是有人在哭。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狼嚎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我和秀莲约好了,前半夜她值班,后半夜我来。
我躺在东边的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帘子那边,能听到她轻轻的脚步声,还有她时不时咳嗽的声音。她的咳嗽声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谁。我心里琢磨,这女人也真不容易,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,一个人扛着这么多事儿。
大概到了后半夜,她轻轻敲了敲帘子:“小伙子,换班了。”
我赶紧爬起来,穿上鞋,接过她手里的煤油灯。煤油灯的光昏黄昏黄的,映着她的脸,我看见她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。“你去睡吧,”我低声说,“夜里凉,盖好被子。”
她愣了一下,随即点了点头,没说话,走到床边躺下了。
我提着煤油灯,走到瞭望塔的窗口。窗外是黑漆漆的山林,月亮躲在云里,偶尔露出一点光,洒在树梢上。我靠着窗口,听着山风的声音,心里慢慢平静下来。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我听见帘子那边传来压抑的啜泣声。声音很小,断断续续的,像是怕被我听见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站在原地,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。犹豫了半天,我还是轻轻问了一句:“你……你咋了?”
啜泣声停了,过了好一会儿,才传来她带着鼻音的声音:“没……没啥,就是想我家那口子了。”
我沉默了。这种时候,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。我知道,她心里的苦,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开的。
那天夜里,我没再催她睡觉。我就守在窗口,提着那盏煤油灯,灯芯烧得噼啪响。帘子那边的啜泣声渐渐停了,取而代之的是均匀的呼吸声。我猜,她是累坏了,哭着哭着就睡着了。
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。后半夜,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,雷声轰隆隆的,震得木屋都在晃。一道闪电劈下来,照亮了窗外的山林,我看见一棵老树的枝桠被风吹得乱晃。
就在这时,我听见帘子那边传来“哎哟”一声。
我心里一紧,顾不得男女之别,一把掀开帘子。只见秀莲蜷缩在床上,脸色发白,额头上全是冷汗。“咋了?咋了?”我慌忙问。
她咬着牙,指着自己的腿:“腿……腿疼,老毛病了,一到阴雨天就犯。”
我这才想起来,老场长说过,她男人没了之后,她一个人下地干活,落下了腿疼的病根。
我看着她疼得直皱眉的样子,心里急得不行。瞭望塔里没有药,离林场宿舍又远,这大雨天,根本没法下山。我想起老陈头说过,腿疼的时候,用热毛巾敷敷能缓解点。
我赶紧跑到灶房,把仅有的几块柴火塞进灶膛,烧了一锅热水,找了块干净的粗布,浸了热水,拧干。“你……你把裤腿卷起来,我给你敷敷。”我红着脸说,眼睛都不敢看她。
她犹豫了一下,点了点头,慢慢卷起了裤腿。她的腿很细,皮肤有点粗糙,膝盖那里红肿着。我把热毛巾递过去,她却没接,只是看着我。我这才反应过来,她一个女人家,不方便自己敷。
我咬了咬牙,心一横,想着救人要紧,啥闲话不闲话的,先放一边。我小心翼翼地把热毛巾敷在她的膝盖上。她的腿很凉,热毛巾敷上去的时候,她轻轻“嘶”了一声。
“烫不烫?”我问。
“不烫,正好。”她的声音很轻。
那天夜里,我就守在她床边,每隔一会儿,就换一次热毛巾。雨下了整整一夜,雷声也响了一夜,可我却一点都不害怕了。我看着她渐渐舒展的眉头,看着她脸上的冷汗慢慢退去,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。
天快亮的时候,雨停了。东方泛起了鱼肚白,山林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。她醒了过来,看着我熬得通红的眼睛,突然说了一句:“谢谢你,小伙子。”
我挠了挠头,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没啥,应该的。”
那天之后,我和秀莲还是像往常一样,在瞭望塔里值夜,中间拉着那道帘子。只是,我们之间的话多了起来。她会跟我讲她男人的事,讲她那个三岁的娃有多调皮;我会跟她讲我小时候在村里的糗事,讲巡山的时候遇到的那些趣事。
我们从来没越过那道帘子,也从来没说过一句出格的话。可那间破木屋里的煤油灯,那夜的雨声,还有她那句轻轻的“谢谢你”,却成了我这辈子最难忘的记忆。
后来,我在林场待了五年,直到1974年才调回村里。走的那天,秀莲来送我,她怀里抱着已经七岁的娃,递给我一个布包,里面是一双她纳的布鞋。“穿着舒服,”她说,“路上小心。”
我接过布鞋,看着她,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,最后只说了一句:“你多保重。”
再后来,我听说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老实人,那人对她和孩子都很好。我也成了家,有了自己的孩子。日子一天天过,当年林场的苦日子,渐渐被柴米油盐的琐碎覆盖。
只是偶尔,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会想起1969年的那个夏天,想起那间漏雨的破木屋,想起昏黄的煤油灯下,那个轻轻啜泣的女人。想起那夜的雨,那夜的雷声,还有那两张隔着帘子的木板床。
那时候的我们,穷得叮当响,心里却干净得像山泉水。没有暧昧的情愫,没有非分之想,只有两个苦命人,在那个难熬的夜里,互相给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。
这温暖,一晃就是一辈子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