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年以后,当我亲手将那块刻着“匠心传承”的牌匾挂在新店门楣上时,我才真正读懂了父亲那天晚上,在阳台上递给我的那根烟。
那根烟,不辣嗓子,带着一股淡淡的、陌生的醇香,像极了那个夏天,苦涩,却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透出一丝回甘。
我的人生,就是从那一刻,从那个被高考分数压得喘不过气的夏天,才算真正开始。
第1章 闷雷
查分那天,天阴得厉害,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,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棉絮。
空气里没有一丝风,只有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,搅得人心烦意乱。
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窗帘拉得严严实实,只留电脑屏幕上一片刺眼的白。
指尖悬在鼠标上,却迟迟不敢点下去。
那串准考证号,我默念了不下百遍,每一个数字都像烙铁一样,烫在我的心尖上。
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,一下,一下,重重地砸在胸腔上,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
客厅里很安静,静得能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,还有父亲翻动报纸时那“哗啦”一下的轻响。
他们都在等。
这栋老旧的家属楼里,每一个房间,似乎都弥漫着这种名为“等待”的焦灼。
终于,我一咬牙,点了查询。
页面缓冲的几秒钟,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当那串数字跳出来的时候,我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瞬间一片空白。
485分。
比我最好的模拟考成绩,低了整整七十多分。
这个分数,连二本线都够不上,只能去一个不好不坏的专科。
我盯着那个数字,眼睛发涩,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。
那不是一个分数,那是一把锤子,把我三年的寒窗苦读,把我父母殷切的期盼,把我对自己未来的所有设想,砸得粉碎。
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,像一头困兽。
房间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,母亲探进头来,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微笑:“小明,查出来了吗?”
我没回头,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,发不出声音。
她走了进来,脚步很轻,站到我身后。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,那是家里用了多年的牌子,便宜,但洗得干净。
她的目光落在屏幕上,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。
沉默。
死一样的沉默。
连窗外的知了,似乎都停了叫声。
“……没事,没事啊儿子。”母亲的声音有些发颤,她伸出手,想拍拍我的肩膀,却又僵在了半空,“一次没考好,算不了什么。咱……咱可以复读。”
我猛地站起来,椅子腿和地面摩擦,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响声。
“复读?拿什么复读?再浪费一年钱,然后呢?再考个485分吗?”我的声音嘶哑,带着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尖利。
母亲被我吼得一愣,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
“你这孩子,怎么说话呢!”
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到了门口,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背心,手里还捏着报纸,眉头拧成一个疙瘩。
他的目光很沉,像两口深井,看不见底。
我最怕他这种眼神。
从小到大,我宁愿他打我一顿,也不愿他这样看着我。
“我说错了吗?”我梗着脖子,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,明明输得一败涂地,却还想竖起自己仅剩的几根羽毛,“你们的儿子就是个废物,读了十几年书,最后连个大学都考不上!”
“啪!”
一声清脆的耳光。
我的脸火辣辣地疼,整个世界都安静了。
是父亲打的。
他的手掌宽大,粗糙,带着常年和木头、钉子打交道留下的老茧,打在脸上,像被一块砂纸狠狠地磨过。
“混账东西!”父亲的声音不大,却每一个字都像钉子,钉进我的心里,“书都读到哪里去了?考不好,就不是我儿子了?考不好,就活不下去了?”
母亲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,上来拉住父亲的胳it膊:“建国,你干什么!孩子心里难受,你还打他!”
“难受?难受就可以说这种混账话吗?难受就可以不认爹妈吗?”父亲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眼睛里满是血丝。
我捂着脸,倔强地看着他,一言不发。
疼,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戳穿的羞耻和委屈。
那晚,我们家没有开灯。
饭菜在桌上从温热放到冰凉,谁也没有动一筷子。
我就在自己的房间里,听着客厅里父母压抑的叹息声,和墙上挂钟“滴答、滴答”的脚步声。
窗外,那场憋了整整一天的闷雷,终于伴随着闪电,倾盆而下。
第2章 无声的锉刀
接下来的几天,家里像被罩上了一个玻璃罩子,空气是凝滞的,声音是沉闷的。
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,不吃,不喝,不说。
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植物,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。
白天,我就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,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楼上漏水而留下的、地图一样的霉斑。
到了晚上,我就坐在窗前,看着窗外路灯下飞舞的扑棱蛾子,一看就是一夜。
我知道父母担心我。

母亲每天都会准时把饭菜端到我房门口,轻轻敲三下门,然后低声说:“小明,饭放门口了,记得吃。”
我从不回应。
等她走后,我会悄悄打开门,把饭菜端进来,胡乱扒拉几口,再悄悄地放回去。
我不想让他们更担心,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。
父亲则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。
他是个木匠,在一家老国营家具厂干了快三十年。他话不多,手很巧,我们家大部分的家具,都是他亲手打的。
那几天,他下班回家后,不再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晚间新闻,而是钻进阳台那个小小的工具间里,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。
我能听见锉刀摩擦木头的“沙沙”声,电钻启动时短暂而尖锐的“滋滋”声,还有刨子推过木料时那种顺滑而绵长的声响。
这些声音,我从小听到大,曾经觉得是家里最安稳的背景音。
但现在,它们像一把无声的锉刀,一下一下,磨着我脆弱的神经。
我知道,他在用他的方式,消化着我的失败,也消化着他自己的失望。
同学的电话和信息,像雪片一样飞来。
考得好的,字里行间都透着按捺不住的喜悦,小心翼翼地问我考得怎么样,要不要一起去庆祝。
考得不好的,则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,我们俩隔着听筒,相对无言,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。
我一概不回。
我删掉了所有班级群,卸载了社交软件,把自己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岛。
我害怕听到任何关于高考的消息,害怕看到任何一张喜气洋洋的脸。
那种感觉,就像你独自一人掉进深渊,而你曾经的同伴们,都在崖顶上欢呼雀跃,庆祝新生。
一天下午,我正对着窗外发呆,父亲推门进来了。
他手里拿着一块刨得光滑的木料,上面还带着新鲜的木头清香。
“出来,跟我去个地方。”他语气平淡,不容置喙。
我没动,也没说话。
“听见没有?”他加重了语气。
我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像个提线木偶一样,跟在他身后。
我们下了楼,他推出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,拍了拍后座:“上来。”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坐了上去。
自行车穿过家属院,穿过菜市场,穿过熟悉的街道。
夏日的午后,阳光毒辣,路边的梧桐树叶都晒得卷了边。
父亲的后背很宽,那件白背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,紧紧地贴在皮肤上,勾勒出结实的肌肉轮廓。
我坐在后面,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着汗味、烟草味和木屑的味道。
这味道,就是我记忆里父亲的味道。
他一言不发,只是专注地蹬着车。
我也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,索性就放空了自己,任由车轮载着我,碾过城市的喧嚣和浮躁。
我们就这样,在沉默中,骑了将近一个小时。
第3章 木头的语言
自行车最终停在了一片老城区的深处,一个看起来像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。
这里都是些低矮的平房,墙皮斑驳,露出里面的红砖。狭窄的巷子里,晾衣绳横七竖八,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衣物,像万国旗。
父亲领着我,走进一个不起眼的院子。
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木料,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松木和樟木的香气。
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,坐在一个小马扎上,用一把刻刀,专注地雕琢着手里的一个木头小件。
“张叔。”父亲开口喊道。
老人抬起头,看到我父亲,脸上露出了笑容:“建国来了啊。哟,这是……你家小子?”
“嗯,我儿子,李明。”父亲把我往前推了推。
我局促地喊了一声:“张爷爷好。”
张爷爷打量了我几眼,目光温和而锐利,仿佛能看透人心。
“暑假没事,我带他来见见世面。”父亲说。
“好,好啊。”张爷爷笑着点点头,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木墩,“坐。”
父亲没坐,他从墙角拿起一把扫帚,开始默默地清扫地上的木屑和刨花。
我就站在那里,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。
张爷爷也不理我,继续低头雕他的东西。
他的手,布满了皱纹和老茧,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木屑,但那双手握着刻刀,却异常地稳定、灵巧。
刀尖在木头上游走,时而轻挑,时而深剜,木屑像雪花一样簌簌落下,一个栩栩如生的小鸟雏形,就渐渐显现了出来。
我看得有些入迷。
整个下午,父亲就在院子里帮张爷爷干活,劈柴、归拢木料、打磨半成品,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,他只用脖子上的毛巾随便一抹,连口水都没顾上喝。
而我,就一直看着张爷爷雕刻。
他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,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,他的眼里,只有手中的木头和刻刀。
那份专注,那份沉静,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。
傍晚的时候,张爷爷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,他把那只已经雕好的小鸟递给我。
“拿着。”
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,那小鸟不过巴掌大小,但羽毛的纹理,眼睛的神采,都惟妙惟肖,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。

木头是温润的,带着人的体温。
“小伙子,你看这块木头。”张爷爷指了指我脚边的一块废料,“它原来,可能是一棵大树的树干,也可能只是一根不起眼的树杈。被砍下来,运到这里,它什么都不是。”
我静静地听着。
“但是,经过锯子、刨子、凿子、刻刀……一道道工序下来,它就能变成桌子,变成椅子,变成你手里这个玩意儿。”
他顿了顿,拿起一块砂纸,轻轻打磨着小鸟的翅膀边缘。
“人也一样。生下来,都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料。有的人,是好料,轻松就能成材。有的人,料子一般,甚至还有些疙瘩、有些裂纹。”
他的目光看向我,温和而深邃。
“高考,就像是第一道大锯。它把你从一棵大树上截下来,给你分了个三六九等。你可能觉得,自己被分成了做劈柴的料,心里不舒坦。”
我的心,被狠狠地刺了一下。
“可是,劈柴就没用了吗?劈柴也能烧火,也能取暖。更何况,谁说你是劈柴的料了?”
张爷爷放下砂纸,拿起那只小鸟,用一块软布仔细地擦拭着。
“一块好木头,光用大锯开出来是不行的。还得有刨子把它刨平,有凿子把它塑形,有砂纸把它磨光。这些,都是后面的功夫。”
“人生的路,长着呢。一次考试,不过是刚刚开了个料。后面的路怎么走,是把自己当劈柴烧了,还是沉下心来,把自己一点点打磨成个有用的物件,得看你自己。”
他把擦拭干净的小鸟,又放回我的手里。
“你爸,是个好木匠。他话不多,但手里的活,不骗人。他打的家具,几十年都不会坏。因为他懂木头,也尊重木头。”
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木鸟,又抬头看了看正在不远处默默干活的父亲。
他的背影,在夕阳的余晖里,被拉得很长,像一尊沉默的雕像。
那一刻,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回去的路上,依旧是父亲骑车,我坐在后面。
风吹在脸上,凉飕飕的,很舒服。
我把那只木鸟紧紧地攥在手心,第一次,主动开了口。
“爸,对不起。”
父亲蹬车的动作顿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正常。
他没有回头,只是“嗯”了一声。
但这一个字,却比任何安慰的话,都让我觉得踏实。
第4e章 一碗面,两句话
从张爷爷家回来后,我虽然没有立刻变得阳光开朗,但心里的那块大石头,确实被搬开了一角。
我不再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,开始走出房门,帮母亲做点家务,或者在父亲干活的时候,在旁边给他递递工具。
家里的气氛,也渐渐缓和了下来。
母亲脸上的笑容多了,父亲虽然话还是那么少,但眉头不再总是紧锁着。
一天晚上,我帮母亲收拾完碗筷,她叫住了我。
“小明,过来,妈跟你说几句话。”
她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,给我倒了一杯水。
客厅的灯光是暖黄色的,照得人心里也暖洋洋的。
“儿子,还在为分数的事难受呢?”她看着我,眼神里满是心疼。
我低下头,搅动着手指,没有说话。
“妈知道你心里苦。你从小就是要强的孩子,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。这次没考好,你比谁都难过。”
她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,温暖而干燥。
“可是小明啊,人这一辈子,哪能事事都顺心呢?就像走路,总有不小心崴了脚的时候。崴了脚,是坐在地上哭,还是站起来,揉一揉,接着走?”
我抬起头,看着母亲。
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,头发里也夹杂着几根银丝。为了这个家,为了我,她操了太多的心。
“你爸这个人,你别看他那天动手打了你,他心里比谁都疼你。他就是个锯嘴葫芦,好话歹话都说不出来,只会闷在心里。”
母亲叹了口气,继续说道:“你出生的那年,你爸单位效益不好,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。家里穷得叮当响,连给你买奶粉的钱都没有。你爸就晚上去工地上扛水泥,一个晚上,挣十几块钱。回来的时候,肩膀上全是血口子。”
“他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苦。后来我问他,他说,‘我是当爹的,我不扛谁扛?’”
我的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这些事,我从来都不知道。
“你爸没读过多少书,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,就是你能有出息,能考上大学,将来不用像他一样,靠卖力气吃饭。”
“但是,”母亲话锋一转,握紧了我的手,“他更希望的,是你能堂堂正正地做人,做一个遇到困难不趴下、受了挫折不退缩的男子汉。”
“一张考卷,决定不了一辈子。妈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,光宗耀祖。妈和你爸,就希望你健健康康,平平安安,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,这就够了。”
那一晚,母亲跟我说了很多。
说她和我爸年轻时吃的苦,说养我长大的不易,说他们对我的期望,其实很简单。
那些朴实无华的话语,像涓涓细流,一点点淌进我干涸的心田,滋润着那些因为失败而枯萎的根。
我终于忍不住,趴在母亲的膝盖上,像个孩子一样,放声大哭。
积压了这么多天的委屈、不甘、自责和迷茫,都在这一刻,随着眼泪,倾泻而出。
母亲没有说话,只是用她那双有些粗糙的手,一遍遍地抚摸着我的头发。
哭了不知道多久,我抬起头,看到父亲端着一碗面,站在我们面前。
是西红柿鸡蛋面,上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,还撒着翠绿的葱花。
热气腾腾,香气扑鼻。
他把面碗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,声音有些生硬地说:“吃了。”
然后,他又说了一句。
“路,是人走出来的。”
说完,他就转身回了房间。
我看着那碗面,泪眼模糊。
我知道,这是他们用自己的方式,给了我最大的理解和包容。
那一晚,我把那碗面吃得干干净净,连汤都喝光了。
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,最好吃的一碗面。
第5章 阳台上的那根烟
心结一旦打开,看世界的眼光都变得不一样了。
我不再纠结于那个冰冷的分数,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。
复读?
说实话,我有点怕了。我不确定自己再熬一年,能不能承受住那种巨大的压力,能不能考出理想的成绩。
去读个专科?
我查了很多学校的资料,那些学校和专业,都不是我真正感兴趣的。我不想为了一个文凭,去浪费三年的时间。
那几天,我白天就跟着父亲去他的家具厂。
那是个老厂子,设备陈旧,车间里永远飘着木屑和油漆混合的味道。工人们大多是和父亲年纪相仿的老师傅,他们穿着蓝色的工作服,在各自的岗位上,沉默而专注地忙碌着。
我看着一块块粗糙的木板,在他们手里,经过切割、打磨、拼接、上漆,最后变成一件件精致的家具,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。
我发现,我开始对木工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我喜欢木头温润的质感,喜欢刨花卷曲的弧度,喜欢榫卯结构之间严丝合缝的精妙。
这是一种踏实的、看得见摸得着的美。
我开始跟父亲学一些基本功,学着辨认不同的木材,学着使用刨子和凿子。
我的手很笨,一开始不是把线画歪了,就是把木头凿豁了口。
父亲从不骂我,他只是拿过我的工具,亲自给我做示范。
“手要稳,心要静。”
“顺着木头的纹理走,别跟它较劲。”
“干我们这行,急不得,得有耐心。”
他的话不多,但每一句都像尺子,精准地校正着我的动作和心态。
一个星期后,我已经能有模有样地刨平一块木板,能开出一个还算方正的卯眼。
每当我完成一个小小的作品,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木方块,父亲都会拿过去,仔细地看,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,然后点点头。
那个点头,对我来说,是比任何表扬都珍贵的肯定。
那天晚上,吃过晚饭,父亲照例去阳台抽烟。
我也跟了出去。
夏夜的风,带着一丝凉意,吹散了白天的暑气。
阳台上,父亲种的几盆茉莉花开了,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清香。
父亲靠在栏杆上,看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,没有说话。
他抽烟的样子很专注,烟头的火星在一片昏暗中,忽明忽暗。
“爸。”我鼓起勇气,开了口。
“嗯?”
“我……不想复读了。”
他转过头,看着我,似乎并不意外。
“那你想干什么?”
“我想……我想学门手艺。”我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爸,我想跟你学木工。”
父亲愣住了。
他手里的烟灰,积了长长一截,忘了弹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把烟蒂在栏杆上摁灭。
“你可想好了?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这行,是苦力活,挣不了大钱,也没什么社会地位。又脏又累,整天跟木头粉打交道。”
“我想好了。”我回答得很坚定,“我觉得,能亲手把一块木头变成一件有用的东西,是件很了不起的事。比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,有意思多了。”
父亲沉默了。
他从口袋里又摸出烟盒,抽出一根,递给我。
我愣住了。
在我家,我是绝对禁止抽烟的。
“拿着。”他说。
我迟疑地接了过来。
他自己又点上一根,然后把打火机递给我。
我学着他的样子,把烟点着,笨拙地吸了一口。
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,眼泪都流了出来。
父亲看着我狼狈的样子,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,像是在笑。
“傻小子。”他低声说。
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,然后缓缓地吐出。
烟雾在夜色中弥漫开来,模糊了他的脸。
“我这辈子,没啥大本事。年轻的时候,也想过干点别的,可到头来,就会这么点木匠活。”

“那时候,总觉得当工人,没出息。所以就拼了命地想让你读书,考大学,将来别走我的老路。”
“可现在看,是我自己想岔了。”
他转过身,拍了拍我的肩膀,力道很重。
“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状元。只要你用心干,踏踏实实地干,干什么都一样。”
“你想学,我就教你。把我这点东西,都教给你。”
“但是,有句话你得记住。”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,“学手艺,先学做人。活儿可以糙,但心不能糙。咱们做的东西,是要给人用的,不能糊弄。”
我用力地点了点头,眼眶有些发热。
那一刻,我手里的那根烟,仿佛成了一个信物,一个仪式。
它代表着父亲对我的接纳和认可,也代表着我对自己人生的第一次,真正意义上的选择。
我知道,从这个晚上开始,我的人生,将踏上一条全新的,但却无比清晰的道路。
第6章 尺子与墨线
做出决定后,我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。
我没有去读专科,而是报考了一所本地的职业技术学院,选择了家具设计与制造专业。
白天在学校学习理论知识、绘图软件,晚上和周末,就跟着父亲,在实践中打磨手艺。
父亲对我,是严苛的。
他常说的一句话是:“尺子量不直,墨线弹不准,就别碰木头。”
最开始,我光是练习画直线和弹墨线,就练了整整一个月。
每天,我都要在一块大木板上,用铅笔和角尺,画出上百条相互平行的直线,每一条之间的距离,都必须分毫不差。
然后,再用墨斗,弹出笔直的黑线。
手酸了,眼花了,心也烦了。
有好几次,我都想放弃,觉得这纯粹是浪费时间。
“爸,现在都有电脑和机器切割了,谁还用手画线啊?”我不满地抱怨。
父亲停下手里的活,拿起我画的木板,看了一眼,然后“咔嚓”一声,当着我的面,把板子掰成了两半。
“机器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”他冷冷地说,“你的心要是静不下来,手里的活就永远是飘的。连最基本的线都画不直,你还想做什么?”
我被他训得哑口无言,只能捡起新的木板,从头再来。
那一个月,我画废的木板,在阳台上堆成了小山。
但当最后,我终于能不借助任何工具,徒手画出一条笔直的线,能一墨斗弹出一条清晰、利落、不带任何毛边的墨线时,我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。
我明白了父亲的用意。
他不是在教我画线,他是在磨我的性子,是在教我专注、耐心和对精度的敬畏。
这是任何机器都无法给予的。
学会了基本功,父亲开始教我认识和使用各种工具。
刨子、凿子、锯子、斧子……那些在我看来大同小异的工具,在他口中,却各有各的脾气,各有各的用处。
“这叫平刨,吃料猛,用来找平。用的时候,身子要跟上,力要匀。”
“这是槽凿,专门用来开卯眼的。下凿要果断,一锤子下去,就要到位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给我做示范。
他的动作,没有一丝多余,充满了韵律感,像是在跳一支沉默的舞蹈。
木屑在他手中飞舞,一件件精巧的零件,就从粗糙的木料中诞生。
我学得很慢,但很扎实。
我的手上,很快就磨出了水泡,变成了老茧。指甲缝里,永远是洗不干净的木屑。
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苦。
每当我掌握一个新的技巧,或者成功做出一个榫卯结构,父亲的脸上,虽然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。
那对我来说,就是最大的动力。
在学校里,我接触到了现代的设计理念和先进的制造技术。我学会了用CAD画图,了解了人体工程学,知道了各种新材料的特性。
我常常会把学校里学到的东西,拿回来跟父亲探讨。
一开始,他很固执,总觉得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才是最好的。
“你画的这些花里胡哨的图,中看不中用。家具,最要紧的是结实、耐用。”他指着我的设计图,直摇头。
“爸,现在人的审美不一样了。结实耐用是基础,但也要好看,要有设计感。”我耐心地跟他解释,“你看这个设计,用榫卯结构,完全可以实现,而且线条更简洁。”
我把图纸打印出来,用我学到的知识,一点点地分析给他听。
他听得很认真,虽然嘴上还说着“瞎折腾”,但下次他做东西的时候,我发现他会有意无意地,采纳一些我的建议。
我们家的小作坊,就这样,在一老一少的争论和磨合中,悄悄地发生着变化。
父亲的传统手艺,和我的现代设计理念,开始碰撞、融合,产生了一些奇妙的化学反应。
我们一起做出的第一件作品,是一个小小的床头柜。
整体框架,用的是最传统的燕尾榫结构,牢固无比。但柜子的线条,却是我设计的,简洁流畅,带着一点北欧风格。
当最后一块木板严丝合缝地拼接上去时,我和父亲相视一笑。
那个笑容里,有欣慰,有传承,也有一种属于我们父子俩的,独一无二的默契。
第7章 匠心与传承
从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,我没有像大多数同学一样,去大的家具公司当设计师。
我选择回到家里,和父亲一起,把我们家那个小小的阳台作坊,正式地办了起来。
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,叫“李木记”。
简单,直接,带着老手艺人的质朴。

一开始,生意并不好。
我们坚持用最好的实木,坚持用传统榫卯工艺,成本高,工期长。
在如今这个追求快消、讲究性价比的时代,我们的东西,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很多人来看了,都摇摇头,说:“你们这椅子,是挺结实,可这价格,我能买一套沙发了。”
父亲有些着急,但我劝他:“爸,别急。好东西,不怕没人识货。咱们要做的,不是迎合市场,而是用我们的手艺,去引导市场。”
我利用在学校学的知识,开了个网店,把我们的作品拍成照片,配上详细的文字说明,讲述每一件家具背后的故事,每一道工序的用心。
我还录制了一些小视频,记录我们从一块原木开始,如何一步步把它打造成一件精美家具的过程。
没想到,这些内容,在网上传播开来,吸引了很多真正懂木头、欣赏手艺的客户。
第一个订单,来自一个很远的城市。
客户是一位大学教授,他想为自己的书房,定制一个中式书架。
他发来了自己画的草图,和我们反复沟通细节。
我和父亲,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,为他量身打造。
从选料、开料,到打磨、上漆,每一个环节,我们都倾注了全部心血。
书架完工那天,我和父亲站在它面前,就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。
那种满足感,是任何金钱都无法衡量的。
书架寄出后,我们心里都很忐忑。
几天后,那位教授打来电话,电话那头的声音,充满了惊喜和赞叹。
“李师傅,小李师傅,这书架,我太满意了!比我想象的还要好!这手艺,真是绝了!”
他还给我们寄来了一张照片,照片里,他站在那个古朴雅致的书架前,满面笑容。
那一刻,我和父亲都觉得,之前所有的辛苦,都值了。
“李木记”的名声,就这样,靠着口碑,一点点地传开了。
订单越来越多,我们忙得脚不沾地。
父亲脸上的笑容,也越来越多。
他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、眉头紧锁的男人了。他会主动跟我讨论设计图纸,会跟我开几句玩笑,甚至在干活的时候,会哼起他年轻时喜欢的老歌。
我知道,他找到了比养家糊口更重要的东西——那就是一个手艺人的尊严和价值感。
而我,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敲敲打打中,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坐标。
我不再为当年那场高考的失利而耿耿于怀。
相反,我甚至有些感谢那次失败。
是它,让我绕了一个弯,却也让我看到了另一条更适合我的路。
是它,让我有机会真正地走近我的父亲,读懂他那份深沉如山的爱。
有时候,人生就像做木工。
你以为的一刀失误,也许,正是为了成就另一个独一无二的造型。
重要的是,要有重新拿起刻刀,继续雕琢下去的勇气。
第8章 最好的作品
几年后,靠着积蓄和贷款,我在市里一个文化创意园,租下了一个像样的店面。
不再是那个拥挤的阳台,而是一个宽敞明亮、可以展示我们所有作品的空间。
开业那天,我特意请人做了一块牌匾,上面是四个烫金大字——“匠心传承”。
我没有搞什么隆重的开业仪式,只请了几个亲戚朋友。
我亲自爬上梯子,把那块沉甸甸的牌匾,挂在了门楣的正中央。
阳光下,那四个字,熠熠生辉。
我回过头,看到我的父母,就站在人群中。
母亲的眼睛里,噙着泪花,脸上却笑得比谁都灿烂。
父亲还是那副样子,穿着干净的旧T恤,双手插在口袋里,没什么表情。
但他的目光,一直落在那块牌匾上,久久没有移开。
我知道,他心里,是骄傲的。
我走下梯子,穿过人群,走到他面前。
“爸。”
他点点头,拍了拍我的胳膊,力道很重。
千言万语,都在这一个动作里了。
那一刻,我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。
那个迷茫、失落的少年,在阳台上,从父亲手中,接过了人生中的第一根烟。
如今,少年已经长大,他用自己的双手,为父亲,也为自己,挣来了一份沉甸甸的体面。
我常常在想,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作品是什么?
不是那个获得设计奖的椅子,也不是那个卖出高价的柜子。
我想,我最好的作品,是我自己。
是一块曾经被认为有瑕疵的木料,在父母的爱与包容下,在岁月的打磨中,最终,被塑造成了一个虽然不完美,但却坚实、温暖、有用的模样。
而这份手艺,这份匠心,这份从父亲手中接过的、无言的传承,我会用我的一生,去守护,去发扬。
就像当年,他教我的那样。
手要稳,心要静。
路,是人走出来的。